“你自己的农民死了,你一句‘找不到家属’就完了?!”徐青石这是头一回在村长面前动怒。
风明去荒野察看徐婆婆病情的时间并没有用多久,看尸斑的深浅就知人死了大半天了。
只可惜死的时候没个人在身边。
但愿死于梦中,不知寿之将尽。
晚饭后亲友们都离开后,徐青石立即给村长家的杂货铺打去电话:“快过来,出人命了。”
从前跨年乡下都不喜庆祝的,这次是千禧年更替,人人都知道意义重大,村长边大口吸着碗里的面条边看着黑白电视机里模模糊糊的人影,听着那因电磁波干扰而“咔咔”声不断的音频,心里隐隐有些烦躁。
晚会女主持人的声音回荡在深黑的夜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在新的千禧年到来之际,相信各位都有对新世纪的美好愿望吧······”
村长“咻”一声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咂了咂嘴,心里想着城里工作的儿子何时才给他换台彩电,这小峤隔三差五往那姓徐的家里跑,他都快没做爷爷的尊严了······
然后他就在这时听见了他家那口子在楼下的喊声:“树林!接电话!徐师打的!”
他披上一件旧皮衣就往楼下跑,这件皮衣还是去年过年儿子花五百块钱给买的,他穿了整整一个春天没舍得换下。
好家伙,五百块钱啊,儿子在工地上干两个月的工钱呢!这穿出去多有面子,儿子他爹多自豪呀!
虽然徐青石是他从小的玩伴,但从徐青石把那些琳琅满目的贵重物品送到他面前时,那种天差地别的鸿沟,他是永远跨越不了了,他连和徐青石开玩笑都带着谨慎小心的卑微,即使徐青石仍拿他当兄弟对待。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叫“气场”,徐青石年轻时画画时有拒人千里的气场,而如今他年迈,哪怕是笑脸相迎,你都会不由自主的与他保持距离。
丝毫不敢侵犯。
夏树林匆忙接起电话,丝毫不敢怠慢:“咋了,这急急忙忙的,正看电视呢!”
然后他就听见了徐青石那冷冰冰的声音。
有人死了,你的农民,快来。
如深山雪崩,
毫不留情的将他掩埋。
那一刻,全世界都失了声。
静默到绝望。
夏树林挂了电话就跨上了狗儿车直奔方竹林。
他原先从与徐青石的谈话中就知道了小幼喜爱荒野一个孤寡老媪到几乎天天下了学就往她家跑的程度。
但他并未对此重视,这村里孤寡老人多了,有人特地向他提出,他便向上头申请资助,能帮多少算多少,虽然得到回信的概率几乎为零。
然而诸如徐婆婆此类离群索居,穷困也自得其乐的老人家,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从不知晓其困境,任其自生自灭。
事实上,他区区一个小村长,没钱没势,又能帮得了多少呢。
他文化不多,却也深知“爱莫能助”的含义。
这如芦苇般禁不起折腾的生命,自己已苟延残喘,拿什么去护他人一世平安?
夏树林看见徐青石瞪着他怒火中烧的样子,凄凉的笑了:“可不就是完了么,我这个说话没分量的小村长,骑的车是人家施舍的,过年人家有彩电,吃香的喝辣的,我却抱着碗面对着经常没影儿的黑白电视看得津津有味,我的农民死了,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可不就是个不称职的村长嘛。可是阿石,既然你知道她的存在,你随便伸一伸小指头都比我能给她的多得多,但你没有。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你徐青石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的事,于我们却是牺牲家庭生计的困难事,这就是不公平,天大的不公平!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你不缺钱,为什么风明看病还要收钱?为什么去你家看碟还要付钱?连打电话都还要惦记着百姓的血汗钱?你究竟安的什么心?阿石,做人不可以为富不仁啊。”
徐青石惊愕的看着夏树林咄咄逼人的架势,只觉脑子一片空白。
为富不仁?他何时为富不仁?
徐青石沉默了几秒,冰冷的笑了一声:“那么,村长的意思是,我挣了钱,就该让乡亲们不劳而获?我有钱就该给大家分着花,收了大家的钱就是我没良心,我就是十恶不赦的大混蛋?”
夏树林脸色一白,不知如何回答,张着嘴呆在原地的模样甚是可笑,却也可怜。
穷困大半辈子的人的不甘心而已。
如此想他的人又岂止夏树林一人?
罢了罢了,人越到迟暮,越是疲于解释。
徐青石拍拍夏树林的肩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明儿把风水师,抬棺材的匠人都找好,钱我出,回来好几年,红事参加不少,白事倒是头一遭,还得有劳村长你跑一趟了。”
夏树林点头,正准备告辞,却见徐青石从那老媪的床边拾起俩桃红色灯芯绒布片交给他,他拿在手中才发现这是做布鞋的鞋帮子,细细一看才发现一张鞋帮子里外都绣了字,里头用红线绣了个方方正正的“婆”,外头正是这徐青石外孙女的大名,心里大概猜到这是老媪专程给小幼做的鞋,然而另一张仅仅绣好了“徐”字。
只可惜鞋未成,人先去。
“鞋底做好了么?我拿回去让我家那口子把这鞋做好,明天不是你孙女生日么,肯定给你完成得妥妥的!”
“这生日她怕是高兴不起来了,”徐青石看了看床上被子下隐隐露出的人脸曲线,剑眉凌厉逼人,“麻烦你们家了,把这鞋做好了,也算给我孙女留个念想。看她哭,我这心实实在在的疼。”
时针“咔嚓”一声指向夜里12点,那时江邺市烟火通明,赵之秀在电话里跟风明寒暄了几句便披着羽绒服来到阳台上,心里想着,这老头子,新世纪来了也不比他睡觉重要,这样只身一人迈入这千禧年吗,倒真是有一点孤单啊,然后她听见几十米远处传来白淳稚嫩的童声:“赵奶奶,来吃饭!”她惊喜的寻声望去,看见白家一家三口的影子站在二楼阳台上望着她这边,五岁的白淳在白行义怀里朝她懵懂的招手,卫叔柔穿着居家睡衣静静的站在一旁,长发随意的盘在脑后,就像年轻的她一样。又一朵金色的烟花在天边散开,她看见一家三口温柔的朝着她微笑。
她迫不及待地想过去了。
同一时刻,小系把插着蜡烛的大馒头递到八岁的谬生面前,脸上挂着两朵被灶房里火焰烘烤得红通通的云彩。谬生目瞪口呆的接过那脸盆大小的馒头,心想千禧年真好呀,连馒头都跟着变大了。
小系双手环胸,哈哈大笑:“生日馒头!快许个愿望把蜡烛吹了。”
谬生歪了歪头,蜡烛的金色火苗在浅蓝色的眼睛俏皮的摇晃着,然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眯着眼笑了:“希望小系姐姐再不会挨灶房师傅的打了。”
小系愣了愣,眼睛有些湿润,原来谬生都看在眼里的,她强扯出笑容默默承受的那些鲜红的伤痕,这个安静的小丫头,都躲在门外用心共同分担着。
她故作野蛮的扯下蜡烛,撕下一大块馒头塞到谬生嘴里,看着她委屈的皱紧白眉毛的表情,笑得愈发大声:“给我乖乖吃完!什么挨不挨打的,你姐姐我会任由别人打?你这个傻妞,愿望不是这样许的,你该这样说,希望慧音师父多给谬生买玩具回来,希望小系姐姐少欺负谬生一些,希望谬生不灵光的脑子再灵光一些,啊佛祖保佑,观世音保佑!”
然后谬生鼓着腮帮子费力嚼着馒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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