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年轻男子一拳敲在木案上,霎时间,木屑横飞,坐在那年轻贵族左右的贵胄纷纷抬起袖子遮挡。
上首的位置,黄地满脸尴尬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是有熊氏特有的晚朝,即在凌晨上过早朝之后,视事一天,待放归之前再开一朝,以议得失。
力牧被黄地以早生歇息的名义送至一处闲置的府邸中安置,并未参加晚朝。
既然当事人不在,背地里有些话忍不住的就不用忍了。
“君上!那力牧算什么仙人!他帮咱们驯服大象本是一桩好事,可他干了什么,驱使大象拆毁围墙,百姓误以为象出,皆战战而走,争相推搡践踏,死者十数人,伤残无论,而他还能端坐象背,不以为耻,反以为功,自命力牧。哪有这般骄矜自得,视百姓之命如无物的仙人!”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波涛汹涌,一群年轻的贵族叫喊着,声音一浪接着一浪,如潮奔潮涌,难以禁止。
这些年轻人多是黄地与其父少典从普通百姓或奴隶之中提拔出来的才俊,本身对于普通百姓与努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现状深有感触,又心怀热血,此事一出,立马将矛头显露出来,直指力牧视下民之命如草芥。
黄地不禁又羞又怒又惧。
羞的是当时自己也在场,可是对于那些百姓的死伤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示,那这些人是不是也在指桑骂槐地骂我呢?
怒的是,力牧虽是仙人,但是我将他引进部落的,你们质疑力牧,是不是也在质疑我?今天敢攻击力牧,明天是不是就敢明目张胆地逼宫?
惧的是,这力牧确有神仙一般的手段,若他是仙界之人,那听闻下民对他的攻讦,会否上报天庭降罪于我族?若他不受天庭拘束,那他使出本事,毁我有熊氏似乎也不是难事。
就在黄地不知道怎么办时,仓颉开口了:“风后小子,少安毋躁,那力牧是仙人下凡,本以万物为刍狗。我们这些下民在他眼里,或许就如蝼蚁在我等眼中一般无二。”
黄地不由捂住额头:仓颉啊仓颉,你这是劝人还是激将啊!
果然,那个叫风后的年轻贵族,也就是一开始叫嚣的年轻男子一脸怒容,本来就已经残破不堪的案几被彻底拍成两截,脖子一梗,一振衣袂就要慷慨陈词。
谁知仓颉根本不给他说出口的机会:“那力牧纵使不是仙界的人物,也有通天的手段。你们就这么得罪了他,是想把他送给神农氏,还是有扈氏还是九黎?若要他发起狠来,光是兵戈伤不了他这一条,就够咱们有熊氏受的。几个贱民和一位仙人,二者之间孰轻孰重,风后,你不会不清楚吧!”
风后看着仓颉那张淡淡的笑脸,出奇地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位左史官之言,或许是因为自己是“平民派”的代表人物,而他是“贵族派”的领袖,但更是因为,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一辆马车,往前走会撞死五人,往一边转会碾死一人,如何抉择?
但是风后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仓颉的眼睛,盯得仓颉有些发毛:“人有贵贱之分,命无轻重之别。左史官随意,余自去诘问力牧。”
说着,一甩衣袂,走出了大殿。身后十几个胆子大的青牛赶忙跟上。殿中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有难为之色,却再也没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虽然我会选则往一边转,但不代表我会漠视这个生命。
从始至终,黄地只是叹了一口气。对于他这样生来就把持权柄,位在众人之上者,本是不会在乎下民的感受的,所以提拔那些贱民奴隶,不过是觉得好用还能抗衡朝中那些顽固的贵族(比如仓颉老头)。但是刚刚风后的一番话,却让下午的那一幕幕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眼前重现。
百姓绝望的呼喊,声嘶力竭的惨叫,脚踩在人身上的声音,金器咋在人身上的声音,地上泛滥的鲜血。黄地的脸色不由变得惨败,他突然觉得风后说的有道理,大家都是人,或许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生命是没有轻重的区别的,他不禁对原先寄予厚望的仙人力牧感到一丝不满。
新赐的宅院中,力牧正箕坐在狄床上,身前两个年轻的女奴正在帮他洗脚。
水温刚刚好,女奴的手法也相当精妙,按得力牧差点儿叫出来,不禁舒展眉头,靠在狄床上,好好地思考一番人生。
但是很快他的眉毛便再次皱起,隐隐约约地,力牧好像听到了他宅院外的嘈杂之声。
力牧扫兴地挥了挥手,两个女奴赶紧如同受惊的小鸽子一般,脚也没给他擦干,端着水盆就溜了出去,看得力牧一顿咂舌:“我有这么可怕吗?仙人不应该都是很受人追捧的吗?”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力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女奴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力牧只得自己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只见一群陌生的年轻男子堵在他家门口,看见他既未束发,也未着履,衣冠不整,为首的那名男子冷哼一声,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力牧如此打扮,毫无贵族的骄矜之风,倒是甚合我的口味。不过马上他就想到下午校场边那个漠视百姓生死的身影,不由得大为愤恨,咬牙切齿地责问道:“力牧,你有何德何能称仙!”
“有病!”“砰”沉默,原本鼓噪的一群人顿时沉默了下来。
风后的脑门上青筋爆出,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后隐约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牙齿几乎要咬碎——
堂堂仙人下凡的力牧,在面对风后的责难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有病,就“砰”一声关上了院门。
门外的众人一时进退两难,齐齐看向最前方的那个男子,风后。
只见他握紧的拳头高高扬起,身后的众人赶紧跟着扬起拳头,有人已经气沉丹田,准备大喝一声叫门,也有人身体前倾,下盘扎实,似乎只等风后一声令下就会撞开院门。
良久,等到众人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风后放下了拳头,转身便走,众人赶紧跟上。
是的,我风后终究还是忍下了这口气,实在是,一族的命运更重啊!
然而很快就见风后再次转身,众人不明所以,却见风后深呼吸一口,瞄准院门就是一声“啊呸!”
就在这时,力牧打开了院门:“你们怎么还不走……唔!”
夕阳下,一口老痰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球进啦!
然而此时的力牧万念俱灰:“完了,我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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