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巷陌人家(上)
徐长安的脑海中老是出现那道身影。
瘦弱且清秀的女子背着比她还高出一头的琴走在巷子里,每一步都异常的小心,生怕碰到或者磕到背上的琴。再加上她是个盲人,每一步都走的异常的小心,经常一趟下来,那白色的裙摆便变得灰扑扑的。
这道白色的身影老是在他的脑海里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看了看天色,急忙朝着侯府赶去。
走到街上,徐长安想了想,途经欢喜楼,和春望讨要了几文钱,找到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卖了一串冰糖葫芦拿在了手里。
当拿着那串冰糖葫芦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恍惚,自己居然不知道沈浪喜欢什么。
这冰糖葫芦是小童的最爱,虽然沈浪年岁较大一些,但都是小孩子,差距应该不会太大吧?
他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拿着那串冰糖葫芦走向了侯府。
徐长安敲了敲门,开门的老奴役自然是识得自家的忠义侯,他急忙让徐长安进来,徐长安拿着冰糖葫芦,心存侥幸,要回到自己的房间便必须经过大厅门口。
徐长安远远的瞧了瞧,只见大厅里还灯火通明,他只能低着头,把自己当做巡夜的奴役从门前经过。
“徐长安!”
他刚要经过大堂前,就听到一道有些愤怒的声音喝道。
徐长安只能站住,转过身便看到柴薪桐那张布满寒霜的脸,他只能低着头,跟着柴薪桐进了大堂。
大堂中只有柴薪桐、何晨和孔德维三个人。
徐长安微微低头,只能喏喏的说道:“对不起……”
柴薪桐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也是我大题小做了,我们没必要整日闭门不出的,只需要认真筛选来访人员,防止有人刺杀就行,我相信何兄,不会受到别人的蛊惑。”
何晨闻言,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以后啊,大家照常生活就行。”他说完之后,又看了一眼徐长安,看向了刚刚徐长安情急之下塞进衣服的冰糖葫芦。
柴薪桐笑了笑道:“大家早些歇息吧!”他自己却站着不动,他不动,徐长安自然也没动。
其余两人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便走出大厅,回到各自的房间。
柴薪桐走到徐长安的面前,慢慢的说道:“你要出去,和我们说一声便行,要做出这种事。”
“你看看沈浪去吧,那孩子被你扔进水井被救出来之后,一直哭,他身子骨也不太好,也不是修行中人,之后便一直发烧,我们找了医师前来,才煎了一副药喝下去……”
说罢,柴薪桐盯着徐长安的怀里看了看,那里有露出个尖儿的一串糖葫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小童,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几分。
“去吧,以后我们白天教一下沈浪,晚上你带他出去转转吧!”
徐长安立马说道:“可……”
柴薪桐摆了摆手道:“我们三需要笔墨纸砚也得你出去买是不是?”说着淡淡一笑。
“对了,沈浪和小童不一样,他整天看着乐呵呵的,但这孩子很敏感,他把你当亲人了,唯一信任的人。”
徐长安点了点头,目送着柴薪桐离去。
他拿出了那串有些黏在衣服中的冰糖葫芦,才想丢了,却又有些舍不得。
徐长安悄悄的摸进了沈浪的房间,几个婢女侍奉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沈浪小脸发白,额头上敷着一块沾湿了的巾帕。
徐长安挥手让侍女回去休息,自己把那冰糖葫芦担在了床头柜之上,拿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沈浪的床边。
徐长安看着沈浪,脑海里总浮现出那个女孩子决然的用刀刺向自己父亲时的模样,也想起了在巷子口中那个脏兮兮的,宁愿什么都不要,也不想有人去破坏自己姐姐房间的沈浪;他突然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像个混蛋,这两姐弟说到底,都是心底柔软的人,他们懂大义,虽然平日里看不出来,可都会为了心里面那一点点的东西而付出所有。
沈浪突然间动了动,一张小脸上全是紧张的神色,徐长安盯着他,霍地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姐姐,我会好好躲着的,姐姐,你要平安回来呀!”沈浪不断的呢喃着这两句话,手紧紧的抓着被褥,徐长安突然间有些心疼,轻轻的安抚着他。
沈浪突然松开了被褥,紧咬着嘴唇,一把抓住了徐长安的手,徐长安的心骤然疼了起来。
他坐在了他的床边,仔细的看着沈浪。
这个孩子出身极好,若不是身在越州城,他和韩家都应该会很显耀的吧,他爷爷是名士,他爹也不会变了,姐姐也许会遇到某个公子哥,在下雨天打着伞的时候一头栽进人家的怀里,之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可惜的是,一切都不能重来。
沈家就剩下了沈浪,他姐姐还看上了他这个混小子。
徐长安想到这,用另一只手摸着他的额头道:“这辈子,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力给你拿来!”
等徐长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进了屋里。
他一抬头,就和男孩那双眸子对视。
沈浪冷哼一声,没有理他。
徐长安转过头去,看到床头柜上那串糖葫芦少了两个。
沈浪脸上有些挂不住,急忙转移话题:“我昨晚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回满足我的要求,是不是啊!”
徐长安笑着点头。
沈浪撑着坐了起来,拍了拍手道:“那好!我不想学什么圣贤之言,我爷爷是大儒士,那么多知识救不了国,我父亲也学了不少的东西,可最后呢?一个人怎么样,不是在于你学了多少,而是在于这里。”
沈浪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内心。”
“我也不是说圣贤之言不好,可我没有那种和天下人讲讲道理的雄心壮志,我的肩膀也挑不起什么天下苍生来。”
沈浪本就很聪慧,这些道理,这些话他在脑海中早就预演过无数遍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说出来。
他低下了头,从发干且泛白的嘴唇中说出了一句话:“我只想当个小人物,如果有可能的话,保护姐姐,保护自己。”
“这是我很小之前就有的愿望。”他补充道。
徐长安听到沈浪说道“保护姐姐”四个字的时候,眼眶中隐有泪珠。
这个看似有些调皮的孩子,心里却懂事得让人有些心疼。
徐长安抱了抱他,坚定的说道:“等文考结束,我就把你送上蜀山,你有资质就好好学;即便没资质,我也会寻遍大江南北,找到洗髓伐筋的灵药,让你有资质!”
沈浪点了点头道:“嗯!”
……
当太阳过了最辣的时候,沈浪的身子好了一些,人也有了点精神,脸也没之前苍白。
沈浪这就被三位先生“折磨”得够呛,现在和徐长安明说了不想学文,整个人轻松起来,想出去逛逛。
徐长安闻言,便和柴薪桐打了个招呼,大摇大摆的带着沈浪出了门。
柴薪桐虽然允许他们出门,可也嘱咐过徐长安万事小心,若有人去拜访他或者搭讪,亦或是遇到什么奇特的事情要及时的和他汇报。
夫子庙正处在换届的重要关节,好多人都盯着,稍稍不注意便会让人有机可乘。
徐长安点了点头,沈浪听说能出去玩,也高兴拉着柴薪桐的衣角撒起娇来:“柴先生,您放心,他及时多看哪位小姐姐一眼,我都会记下来!”
柴薪桐朝他微微一笑,沈浪和徐长安说的那些话他也知晓了,他和蔼的摸着沈浪的头顶说道:“好的,你好好监视他,以后我有机会也给你找厉害的功法!”
沈浪听到这话,却突然听到了徐长安的催促,他边朝着徐长安跑去,边和柴薪桐说道:“柴先生,记住哦,一言为定!”
孔德维和何晨面色古怪,努力的憋着笑。
“你们笑什么?”
何晨看着柴薪桐疑惑的样子,悠悠的说道:“孔小先生说你们刚刚像一家三口,小侯爷和沈浪是丈夫和孩子!”
柴薪桐古怪的看了一眼孔德维,搂着他说道:“你一天不好好研究学问,这些东西哪儿学来的?”
孔德维抓了抓脑袋。
“当初小侯爷说什么兔儿相公的时候,我回来翻阅,偶尔看到这方面。”
柴薪桐顿时无语,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而在一旁喝酒的洪老,龇起了他的一口大黄牙。
……
徐长安和沈浪两人走了出来,有徐长安在,沈浪自然不敢调皮。
可他终究是小孩子,看到糖葫芦便嚷着要。
徐长安对沈浪始终是心怀愧疚,便急忙去追赶卖糖葫芦的小贩。
等到徐长安拿着糖葫芦回来的时候,沈浪盯着一道背影,徐长安顺着他的背影看去,只能看到白色的衣裙和遮住脑袋被包裹起来像古琴一般的东西。
徐长安一愣,想到了那位叫莫无常的盲女琴师。
“看什么呢?”徐长安摸了摸沈浪的头,把冰糖葫芦递了过去问道。
沈浪接过冰糖葫芦,吃了一口道:“那位姐姐真笨!”
徐长安立马回问:“怎么这么说?”
沈浪指了指街边一个坐在地上的老妇人,老妇人蓬头垢面,衣服也破破烂烂,看到徐长安的眼神掠过,立马有些慌乱,站起来便跑了。
“这奶奶是个骗子,她揪住了那位白衣裙像仙女一样的姐姐,向那位姐姐讨要银两,那位姐姐摸出几枚铜板给她,姐姐给了她我又亲眼看着这位奶奶把姐姐的钱袋给顺走,可那位姐姐却没有反应,你说是不是笨?”
徐长安叹了一口气,看着那老妇人逃去的方向,可现在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他想了想,根据沈浪的描述买了一个相似的白色丝绸的钱袋,想了想,塞了几张银票进去。
沈浪看着这一幕,歪着脑袋问道:“你认识那位姐姐么?”
徐长安想到了那个瘦小的白衣盲女琴师背着大大琴,小心翼翼的走在路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也许吧!”
两人直奔欢喜楼,只不过这一次,徐长安是要了一个雅间,透过窗户正好能看到正对着窗子在帷幔之后的莫轻水。
指如纤葱,神情淡然,音如天籁。
当第一个音律想起的时候,整个欢喜楼便静了下来。
一曲弹毕,就连沈浪这不懂音律的小孩都沉浸在了其中。这时候,欢喜楼才恢复了热闹。
徐长安看着那个莫轻水,拍了拍沈浪问道:“这个姐姐是不是刚刚被老妇人偷了钱袋的那位?”
此时,微风吹过,练起了轻纱帷幔,立马引来了阵阵惊呼。
虽然只是一瞬,但足够他们看清了那位琴师的容颜。
沈浪立马点了点头,朝着徐长安说道:“对,对,对,就是她,笨得要死。”
徐长安笑笑,没有说话。
一曲弹毕,便有很长的休息时间。
因为莫轻水技艺高超,琴音引人入胜,所以两个时辰便只需要弹奏三首曲子便可。
徐长安没什么好去处,所以便带着沈浪待在了欢喜楼。
沈浪虽然有些无聊,但在这里怎么都比在侯府好。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过了,那位瘦弱的盲女琴师收好了琴,背在了背上,然后找了一根木棍,在地上敲敲打打的走了出去。
徐长安见状,生怕出现昨天的情形,有些放心不下,便带着沈浪远远的跟在了“莫无常”的身后。
莫轻水背着琴,用棍子敲打着地面,等到了熟悉的地方,便把棍子放在了放在了身后,她轻声熟路的走到了一个面摊前。
面摊大婶认得这盲眼的女孩,只是不知道她背的是什么。
这个女孩,以前偶尔会来吃吃面,可最近,酉时过后便天天都来。
“来啦,姑娘,老样子么?”
大婶热情的打着招呼,看到莫轻水点了点头,便开始忙活起来。
此时的街道,出了平康坊外,其余地方都有些冷清了。
大婶的客人也不多,莫轻水吃完了面,往腰间一摸,却只能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才想开口,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无常姑娘,你的钱袋掉了。”说着,便把早先时间和沈浪一起去买的钱袋递了过去。
莫轻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微微一笑道:“多谢有时公子了。”沈浪听着,也没拆穿徐长安,只是莫轻水摸到那钱袋的时候,却轻轻一笑,露出了好看的牙齿。
她把那钱袋往徐长安手里一推,摇摇头道:“多谢有时公子,材质应该同我的钱袋一样,可却不是我的钱袋,公子费心了。”
徐长安听到自己被拆穿,有些害羞,耳朵根都有些红,只是莫轻水看不到。
两人都沉默不语,似乎这方天地都有些尴尬。
最终,一阵风撩起了莫轻水额前的长发,她轻笑一声说道:“既然有时公子有心,那帮无常给了这碗面钱吧!”
徐长安闻言,掏了几两碎银子放在了桌上,面摊大婶见状,立马喜笑颜开。
莫轻水没有招呼徐长安和沈浪,一个人背起大大琴走在了前头,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紧随其后。
穿街过巷,到了昨日的那个巷口,莫轻水突然转过身来说道:“多谢有时公子了,我就住在前方,安全了。”
徐长安知道虽然明为感谢,却是在告诉他们两人,自己到家了,恕不远送。
沈浪撇了撇嘴,徐长安拉了他一把,便笑着回道:“那无常姑娘万事小心。”说着,便拉着沈浪离开。
莫轻水细细感知,等感应不到徐长安身上的香味时,这才转过了巷口。
她摸到了墙上的一些凸起,想了想,便退出巷口,朝着平康坊走去。
莫轻水一路走到平康坊,避开人群,随后走到凤鸣阁。
推开了门,莫轻水声音微冷。
“你又要干什么,留下记号让我前来所为何事?”
大皇子一笑,急忙走了上来,想拉住莫轻水的手,却被她给躲开了。
“有事说事!我只是报恩,纵使你是大皇子,若再这样,别怪我无情!”
大皇子叹了一声道:“你午间的时候有些大意,让那老妇人偷了钱袋,我帮你寻回来了。”说着,拿出了一个白色的钱袋。
莫轻水脸色一变道:“你监视我?”
大皇子急忙矢口否认:“没有,没有,只是我的眼线都认识你,所以他们和我禀告,你也太不小心了。”
莫轻水冷哼一声,朝着大皇子方向双指隔空一点。
大皇子手中的钱袋立马破碎,地上散落了一些碎银子还有几个铜板。
“我最讨厌我的东西被人碰到过。”
说完之后,莫轻水便走了。
她背着大大的琴,走回了巷子。
隔壁屋子有夫妻两在吵架,瓶瓶罐罐破碎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少近邻纷纷跑出来相劝;而另外一侧,丈夫是做声音的,每天天还没亮便要跑去东西市,到了这个时候才会回来。妻子都要等他回来之后,才开始生火做饭,一股股香味从隔壁传了进来。
莫轻水此时如同一个邻家女孩一般,享受着这份常人认为的吵闹。
这才是一天最有生活气,最寻常,最心安的时刻。
等到香味渐渐没了,夫妻之间冰释前嫌,和邻居们道着歉,她微微一笑,关起了门。
她不用点灯,因为她本身就在黑暗之中。
莫轻水走到了大堂前,上面挂着一幅画,晚上会散发出绿色的光芒,若让其它人看到,肯定会被吓一跳。
画上是一个风姿卓越的女子正在柳树下抚琴。
莫轻水走上前,朝着那副画恭敬的拜了两拜说道:“师父啊,虽然我知道你痛恨姓轩辕的和姓徐的,可你也教过我,要恩仇两清,轩辕炽帮过我,等我还了恩情,徒弟一定手刃他们,帮您报仇!”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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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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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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