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下)
雨歇了下,下了又歇。
大皇子趁着老天爷打个盹的功夫,急急忙忙的进了皇宫。
按理说,成年的皇子不许进宫,得在外开府,这是前朝的规矩。可圣皇当时只找到几个治理天下的良助,帮他打理后院的良助已经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故皇宫之外,在郭敬晖、那位徐王爷的带领下,经过了一系列的变革,几乎人人有地种,户户有粮草。圣皇嫌麻烦,也不懂这些,当时一门心思的在皇后身上,所以便宫内一切制度照旧。
所以,成年皇子宫内不许有住所,甚至是无诏都不许进宫。
这么做,一是防止后宫混乱,除了未成年的小孩和圣皇,还有每隔一个半个时辰便要严格执行换班制度的护卫之外,宫内晚上只能有太监和宫女。当然,有急事要奏的大臣也要除外。
可到了圣皇,这个规矩便也不是那么的严格了。
大皇子在宫内也保留住处,他是唯一一个成年之后还能在宫内住的皇子。
自成年后,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南方,偶尔回到长安也是窝在了凤鸣阁,圣皇没有让他独自开府,更没有给他什么封号打发他。
所以,他偶尔也能进宫住一下,圣皇也不管他。
反正宫内没有嫔妃,只有宫女,偶尔有几个宫女意外和圣皇有了关系,即便生了孩子,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唯一一个嫔妃是在当时的四大世家逼迫下不得已才立的,生了二皇子之后,那位嫔妃也“意外死亡”。
所以,整个皇宫显得最有人情味的地方便是那高耸的九重塔,塔中睡着一个永远活在圣皇心中的女人。
大皇子进宫,小时候的宫殿早就换做他用了,所以他便只能去贤德宫旁一栋小房子里住下。
贤德宫,一座空了很久的宫殿。
原本按照前朝的叫法,皇后的宫殿当叫做坤宁宫,可圣皇却是不管这些。他腹中没万千笔墨,当时也没什么漂亮话,也没时间去翰林院请教一下几位大学士,反正他认为自己的皇后贤良淑德,所以便直接改成了贤德宫。m.
贤德宫的主人早就睡在了那九重高塔之中,可这里却一直保持原样,每天都有宫女和小太监前来打扫,圣皇也偶尔会来巡视一番,他要保证这个地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让他的皇后醒来便能看到熟悉的地方,有熟悉的感觉。
贤德宫的旁边新起了一座小楼,这便是大皇子在皇宫的居住地。
守卫和太监们都知道,所以大皇子进宫,一路畅通无阻。
可今天,他没有朝着贤德宫的方向走去,他走向墨阳宫。
墨阳宫,当今轩辕圣皇小皇子的宫殿,那位被翰林院和文官们捧上了天的轩辕仁德的宫殿。
大皇子刚到墨阳宫,顿时天边想起炸雷,他看了看宫殿前,小太监们无精打采,宫女们也昏昏欲睡,守卫更是不知道去哪儿了,可他此时来不及想这些,便朝着窗户上映着一个小孩身影的房间走去。
等到他走到了门前,小太监和宫女们才猛然一惊,正想发话,却在灯火的照映下看清了来人的脸。
他们都惊惧的张大了嘴,等着眼睛,看着这位如日中天的皇子朝他们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他们也配合的不让自己的声音发出来。
其实这个弟弟他没见过几次,有好几次他被那些言官说教的有些烦了,便远远的看了看这个弟弟。没有什么出奇的感觉,和普通小孩一样,只是他觉得这个弟弟要可爱一些。大概是大半血脉相同的缘故,他莫名的对这个弟弟有了好感。
他的心也有些紧张,砰砰直跳,进去先说什么好呢?
总不能一进去就说,你明天什么时辰去翰林院学习啊,哥哥要杀你。
这种话他也倒不是说不出口,可对一个孩子却是不能说。
其实,他也明白,这是湛南给他的机会。
若是今晚直接杀了,那更省事;这也是对他的考验,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当他轩辕炽什么人了么?受制于人,又不是他的狗和马屁精,他没说的,大皇子自然也不会做。
况且,这事儿,他内心本就有些抗拒。
他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最终推开了门。
虽然年纪尚小,可也看得出来长大以后一定是个剑眉星目,却又温文尔雅的少年郎。
轩辕仁德被推门声一惊,猛地从堆满书籍的桌子上抬起头来,看着来人。
眼中先是一惊,后歪着头看着淡笑着却又有些尴尬的大皇子,随后眼中一喜,立马叫道:“哥哥。”
大皇子心头一暖。
别说湛南没要求,就算要求他今夜解决了这个威胁,凭这句“哥哥”,他怎么都要让弟弟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个夜晚。
大皇子微微一愣,站在了原地。
“哥哥”这个称呼他好久没听到了,以前轩辕慧安还在的时候,她呀,经常会像个小跟屁虫一般跟在自己的身后,甜甜的叫自己“哥哥”。
也不知道柳承郎那个混小子有没有好好照顾她,这可是他父皇,他母亲和他心头的宝贝啊!
当他开始懂事了之后,他不再叫“父亲”,改成了“父皇”,任何的称谓加上了一个“皇”字,便多了极大的权力,可却少了人情味和温馨的感觉。
自从父亲把母亲放在九重高塔的那一刻起,父亲变成了父皇,只有轩辕慧安那个小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叫自己哥哥。
可当轩辕慧安走后,便没有人再这样叫过他。
兄弟姐妹虽然不少,可他们都是低着头,恭敬的叫他“皇兄”。
从来没有人像这位弟弟一样,眼中带着几分羞怯、紧张、和希望的叫自己一声哥哥。
看着怔在原地的大皇子,这位轩辕仁德怯生生的开口了,还有些害怕。
“对不起,哥哥。不不不,皇……皇兄。”
大皇子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抚着浑身有些发抖的轩辕仁德的头顶,轻声说道:“还是叫哥哥吧!”
轩辕仁德眼睛一亮,有几分开心,重重的点了点头。
大皇子挨着他坐了下来,看着桌子上堆起来比轩辕仁德还高的书籍,便问道:“你每天晚上都看书么,还是翰林院那群先生布置的功课太多?”
轩辕仁德摇了摇头,把之前看的书合了起来,然后双手撑着脸。
大皇子看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换了一个问题。
“对了,我也没和你见过几次面,你怎么会认得我?”
轩辕仁德听到这话,神秘一笑,随后站了起来,走到床边,在大皇子惊讶的目光下,钻下了床,掏出了一幅画卷。
皇室用的画卷自然不会是凡品,可画上的内容却让他心里一暖。
上好的宣纸上,画着几个只能看出人形的人物来,画的确实是无法入眼,可下面的题字却很漂亮。
一家人。
大皇子看去,只见占据最大地方的带着帽子的一个人,他的脸上多了一个“父”字,而脸上写着“父”字的人身旁,也有一个木棍和圈组成的人,脸上写着一个“大”字;“大”字人的脚下,又是一个木棍和圈组成的人,上面写着一个“娘”字;而在这些人脚下,偎依这数十人,脸上都写着很小的字,都做好了标记,从哥、姐到二哥、三哥……在最角落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我”字。
轩辕炽的心不知道被什么扎了一下,有些疼。
“我总希望哥哥姐姐们来看我,可慢慢的,他们都必须搬出皇宫,所以我只能画画记录下来,可先生们不教我画画,天天不是让我读“之乎者也”的话,就是告诉我怎么济世安民。
他挠了挠脑袋,笑道:“我只能凭记忆,记住父皇,母亲的模样,根据母亲描述的那个天底下最最温柔的大娘的模样画副一家人,我以为写字和画画差不多,可上手了才发现,难得多,所以便只能在他们的脸上做好标记了,可他们的模样我不会忘记。”
大皇子眼中有泪光闪烁,抹了抹眼睛。
“你能把这东西送给哥哥么?”
轩辕仁德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
“不行,给了你,我以后无聊的时候没事情做了,没东西对着发呆了。”
轩辕炽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
“你可以和小太监玩呐!”
轩辕仁德低下了头,嘟起了嘴,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
“他们都不和我玩,还会嘲笑我。”
轩辕炽眼中满是疑惑。
“我记事起,我和娘便住在这里,房子很大,那些官员们也会尊重我们。可那些公公们却很凶,他们总是说我是野种,除了每日三餐,什么都不管我们。”
大皇子眼中出现一丝怒意。
“后来,母亲病了,我跪着求他们去找太医,他们嘴上应承着,可过了好久,娘都永远的睡着了,脸上都有小虫了,太医还没来。”
最后,父皇终于出现了,他杀了那好多的公公,可娘也回不来了。
轩辕仁德低着头,隐隐约约有啜泣声传来。
“后来呢?”大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后来父皇不时的会来看我,可也没有人陪我玩,小太监们只是不会冷嘲热讽了。”
大皇子轻叹了一声。
“你应该来告诉父皇或者我啊!”
轩辕仁德摇了摇头。
“父皇要管理那么多的人,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肯定很忙,我就不去打扰他了;而哥哥,我听说了,你可厉害啦,驰骋沙场,白袍银枪,见者闻风丧胆。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轩辕仁德抓了抓脑袋,笑中带泪。
突然,“咕咕咕”的声音传了出来,轩辕炽看向了轩辕仁德,轩辕仁德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让小太监送些吃的来吧!”
轩辕仁德摇了摇头。
“好久没让他们送了,以前啊,送的东西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里面。”
大皇子脸上的怒意一闪而逝。
“那你怎么解决的呢?”
轩辕仁德神秘一笑,招了招手,附到大皇子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大皇子脸上出现了惊奇的神色,点了点头。
一大一小算准了时机,从窗户翻了出去,那些小太监和宫女们都没有发觉。
两人做贼一般到了御膳房,轩辕仁德轻车熟路的在御膳房内找了一圈,最后小声的冲着轩辕炽说道:“没其它东西了,只有鸡蛋,还有一些冷饭吧,大概是那些厨子们吃剩下的。”
大皇子想了想问道:“你会做饭么?”
轩辕仁德挠了挠脑袋,有些尴尬。
大皇子正想开口,却听到这位弟弟回道:“我做饭可厉害啦,可我怕会被人发现。”他说着,还冲着大皇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大皇子俯下腰,也低声说道:“没事,我帮你看着。”
“好!”
轩辕仁德便在角落找到了一堆柴,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火石,开始生起火来。
不一会儿,站在门口的大皇子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声音,他想了想,转身看向了自己正在认真炒饭的弟弟,随手一挥,一道光幕把他围了起来,声音也没了。
看得轩辕仁德要做好了,他便手一挥,光幕消失。
轩辕仁德端着两盘饭走了出来,两位皇子就蹲在了御膳房的门口吃起了几乎所有人都吃得起的炒饭。
等吃完之后,轩辕仁德便把自己哥哥的空盘子拿了过来。
轩辕炽一愣。
“你干嘛?”
轩辕仁德挽起了袖子。
“洗碗啊,这样他们才不会发觉。”
轩辕炽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这位年纪那么小的弟弟洗碗。
最后,他们原路返回。
看着自己的弟弟嘴角带笑,满足的躺在床上之后,他这才准备从正门离开。
“哥哥,你还会来看我么?”轩辕仁德突然问道。
“会。”轩辕仁德脸上全是幸福的模样。
“对了,你不是应该以牙还牙么,他们毕竟是奴才。”大皇子突然问道。
轩辕仁德从床上坐了起来,眼中有光。
“我娘说了,只要你对世界好,世界也会对你好的。”
“所以你便不管他们。”
轩辕仁德抓了抓脑袋道:“其实我也会劝解他们啦,和他们说说翰林院先生教我的道理。”
大皇子盯着他。
“我错了么?”轩辕仁德目光有些畏惧,小声的说道。
“没错。”大皇子轻声道。
说罢,转过身去。
“哥哥,什么时候来看我。”
“明天。”大皇子的内心很是纠结,可最终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好,那我明天辰时去翰林院,哥哥能来送我么?”
大皇子点了点头,不敢看这位弟弟,转身离去。
……
当他到贤德宫门口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并不意外,这个人在这里很正常,因为父皇每次出去都会给他进宫的权利,后宫没嫔妃不说,他年纪也大了,所以并不会有什么差池,当然,更让人值得尊重和放心的是,这位老人的品格。
“你见过你那位弟弟了?”
大皇子点了点头。
“你早知道他的状况么?”
郭敬晖摇了摇头。
“我也不经常进宫,根本不知道,他也不会说,还是今日你去了,我才知道这些事。”
大皇子叹道:“谁敢相信,一个皇子,会被太监欺负,会自己炒饭。”
“以后应该多陪陪他。”
郭敬晖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道:“会有以后么?”
大皇子感觉到了,这位老人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
“会!”他突然斩钉截铁的说道。
“希望吧。”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离开的时候,他脸上都有着淡淡的笑。”郭敬晖接着说道。
大皇子低下了头。
“心里面苦的人,要用多少甜才能填满啊!”
郭敬晖一愣,看向大皇子的眼神变了,缓缓说道:“这个问题我能回答你。”
“当年,我去幽州。”
大皇子点了点头:“我知道,郭靖安,您的儿子马革裹尸,在那场动乱中没了。父皇知道你的决心,把你从吏部尚书平调至兵部尚书,让您亲自带兵平乱。”
郭敬晖点了点头道:“是啊,那时候我到幽州,看到了一位先生和他的徒弟。那位先生常年卧病在床,他那小徒弟啊,才十岁,经常打着赤脚,大雨天的去山上捡柴,采药,卖出去换一点儿钱来供他和先生的日常,还有药用。”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才背了柴回来,脸上还有淤青,大概是摔了一跤,裤腿挽得老高,腿上全是细密的小伤口,脚上一双不合大小的草鞋,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他们住在了茅屋里,风一吹啊,漫天的草,更别说遇到雨雪天气了。”
“他才放下柴,便跑去帮地主家插秧,回来的时候,开心得拿出了十个铜板,放好之后,坐在了门口,挤着鲜血,那是蚂蟥留下的伤口。那地主家也还算心好,每次都会给他一些盐,那些盐不是给他吃的,可他每次都留下大半,用一点儿抹着自己的伤口,不是怕疼,是想把别人留给他清理蚂蟥的盐留一部分日用。”
“我看得心疼,要给他们银两,可他们拒绝了,怎么都不接受,不要无功之禄。”
“最后,我因为精通一些药理,便给他开了药方,然后同那小孩去山上采了药,那孩子可开心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便把不用的药拿去卖给收药的商人。”
“在小孩走的期间,我看得这师徒两人有些心疼,便感慨了一句,在困苦中成长的人,要多少幸福才能填满?”
大皇子静静的听着,听到这眉头一挑。
“我今天用他的回答告诉你。”
“心里很苦的人,一点儿甜就能把他们的心填满。”
大皇子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低垂着头。
“我希望你不要给他希望,让他绝望。”
大皇子点了点头。
“子时了,殿下早些休息,我也要回去了。”郭敬晖说着,便转过身去。
大皇子正欲转身进入贤德宫,却再度听到了那道声音响起:“对了,当年那个小孩,好像叫何晨。”
……
宫内的子时,灯火通明,大多数的人都睡着了。
可宫外,距离长安十多里远的子时,却战火正旺!
是不是感觉配角很苦,主角像混子,放心吧,以后徐长安会比这些人还苦;只有经历苦难,才会成长,现在一群人罩着他,所以有些舒服了。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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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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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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