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事(上)
竹谷的早晨,有些热闹。
早起的鸟儿吱吱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在回味着刚才的早餐;而晚起的虫儿也扭动着身子,在旭日之下舒展着圆滚滚的身子,在绿叶之上肆意翻滚,似乎也在庆幸不久前的劫后余生。
短暂且清爽的早晨,让鸟和虫暂时的和睦了起来。
小溪清脆动听的流水声在耳边回响,一人一猫也短暂的和睦了起来。
小白卧在了夫子的脚边,很是乖巧,而夫子则是坐在了窗边,偶尔眯起眼看看从竹叶的缝隙中透过来的朝阳。
小夫子提着一些早餐进来,有些讶异的看着这一幕。
夫子看着脚边的小东西,漫不经心的说道:“它死皮赖脸的非要在这里的。”似乎是在解释,但小夫子肯定,这不是解释的语气。
小白抬起头,委屈的叫了一声。夫子眼睛一瞪,它立马闭上了嘴,乖巧的趴在了夫子的脚边。
小夫子微微一笑,自己师父的脾气他知道,他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早餐放在了桌子上。
“去把你小师弟叫起来吧。”
小夫子点了点头,不一会儿,脸色苍白且穿着一套有些宽大的,青色长衫的徐长安走了出来,夫子移步到了圆桌旁,徐长安正对着夫子,而小夫子则是坐在了侧面。
食不言,寝不语。
三人吃完,小夫子随意的收拾了一下,便识趣的走了。
夫子在的时候,他不像平常日子里那夫子庙高高在上的掌权人,更像照顾老人的孩子。
夫子盯着徐长安的眼睛,徐长安也看着夫子,丝毫不畏惧。
“你不想问一点什么吗?”
夫子淡淡的开口,徐长安虽然只是昏迷了几天,可外面的局势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单从皇储来说,十皇子什么都没做,便锁定了胜局。
从夫子庙与圣皇的角度来看,夫子庙也获得了极大的利益。
可从徐长安个人来看,有所得也有所失。
徐长安避开了夫子的目光,淡淡的说道:“我是不是死了?”
夫子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徐长安不解,不过也未发问,他知道,夫子留他下来,就是要给他解惑的。
“你当然没死,你活着。只是世上暂时不会有忠义候徐长安了,有的只是一个徐某,徐长也好,徐安也罢,反正不能有徐长安。”
徐长安低下头,接着问道。
“那何晨还有柴薪桐、孔德维他们?”
夫子笑了,可心里却有些不满。
夫子知道,徐长安心里肯定有很多的疑问,可却先问自己“死活”,却只是为了问朋友故人如何?
善良不是坏事,可太过善良却是会吃一些苦头。
“你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去了晋王府,何晨也能正式成为下一代的小夫子。”徐长安脸上出现了一丝放松的表情,夫子便索性接着说道:“你蜀山的那几位师父也不用担心,那两条开天境的小蛇只是针对大宗师,他们没事,我也便没有留他们。”
“那小夫子呢?”徐长安有些激动,他可是清楚的记得小夫子和那位黑袍的大宗师被按在了地上捶,当时的模样,要有多凄惨便有多凄惨。
可从昨夜醒来到现在,他所见所闻便都是夫子对小夫子当做奴仆一般的使唤。
夫子看着他,面容上似乎藏着一丝愠怒。
“你心疼了?”
夫子的目光锐利而又带着一丝不可抗拒的威严。
徐长安低下头来,声音有些虚弱。
“我只是觉得,不应该这么对伤者。”
“你觉得我不符合你心中夫子的模样?你想象中的夫子是什么模样?”
徐长安听到这话一愣,抬起了头,夫子这话正猜中了他心中所想。
“是不闻世间事,如同谪仙的高人?还是慈祥和蔼,诲人不倦的好好先生?”
说实话,夫子的这两种形象都在徐长安的脑子里出现过,所以当真正的夫子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些失望。
夫子更像各自的家长,在一起的时候对你无比的嫌弃,仿佛喝道一口水,冻到了牙齿都是你的错。可通过小夫子来看,他觉得夫子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只是现在他怎么都看不出来。
“你知道,疗伤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徐长安迷茫的摇了摇头。
“天材地宝?”伤和病都一样,病了需要药,伤了自然也需要药。
夫子摇了摇头。
“幽静的闭关地?”对于修士来说,有个没人打扰的闭关之地,也是极其重要的。
夫子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徐长安。
徐长安一愣。
“我?”他有些不解,能治疗小夫子怎么会是自己?他不是天材地宝,吃了也不能增长功力啊!
夫子恨不得一巴掌打在这个傻小子的头上。
“他心里挂念着你怎么能够安心疗伤?”
徐长安一愣,便不再言语。
夫子叹了一口气道:“那小子啊,太过于善良,在如今的世道还好,可若是某一天,世道变了,很容易吃亏的。”
徐长安低着头,仔细一想。
小夫子向来都是口硬心软的。
当初他拒绝了韩士涛的请求,可在自己的央求下,嘴上没有答应,但还是去圣皇那讨了一个元帅来;柴薪桐的事,他嘴上说着不帮忙,可那日本该在皇城墙上看着独柳树的圣皇却不见了踪影,他不相信这和小夫子没有关系。
还有,当小夫子坚定不移的挡在自己面前时,他才知道,自己之前错了,错得很离谱。
小夫子是一个心比棉花还软的人,只是嘴比刀剑还硬。
夫子看着徐长安,缓缓说道:“放心吧,他看到你来,也会去闭关聊天,至于长安的事,我都回来了,我看看谁敢欺我夫子庙半分?”
徐长安猛地抬起头,看着夫子,他现在也意识到了,他之前的想法是错的。
“那柴薪桐……”
夫子看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他没事了,轩辕炽那小子现在在大理寺关着呢,他将带领三司使进行三司会审。”
徐长安听到这话放下心来,只是他不知道这夫子庙的人入仕代表着什么,更不知道当初是什么促使柴薪桐下定决心毁了自己夫子庙文圣这一条道路的。
夫子叹了一口气道:“你现在一直在问别人,你怎么不问自己?”
徐长安想了想,龇牙笑道:“有什么好问的呢?反正我已经活下来了。”
夫子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这个小徒弟看来也是和大徒弟一样的啊!
徐长安老老实实的跟在背后,跟着夫子走到了小溪边。
“你不能出去了,也不能用徐长安的身份了,更加不能和以前的朋友相认。”
徐长安不是笨蛋,他想起了在长安引的一幕幕,想起了林扶风的动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是因为我的血么?”
夫子想了想,点了点头,决定还是告诉他。
水面波光粼粼,夫子对着小溪语气很淡,仿佛说的事不足为道一般。
“南方五部,毕方、丹鸟、玄蛇、地麟、天风这五个部落,是半妖族,毕方自然对应毕方,丹鸟则是火凤的一个分支,不过血脉极其的淡,而玄蛇属于蛇类的一种,地麟部则是有一丝麒麟的血脉,天风便是天鹰部。”
“这些人,或者不能说是纯种的人类,他们是半妖。”
徐长安一愣,在他看来,这些人只是生活习惯和衣着与他们不同,不然看起来没什么差别啊!
夫子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应该遇到过妖族,还是纯妖族。”
徐长安想起了才出长安时遇到的扮成道士的曲鲶,他救了自己,还把自己吓得不轻,那个巨大的鲶鱼头还经常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呢!
徐长安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道,这世间万物都在变,也都不变。”夫子话题跳跃得有些大,徐长安有些更不上。
夫子手一挥,两片竹叶飘在了空中。
夫子手指微曲,两片竹叶齐头并进,飘向了小溪对岸。
“这两片竹叶,在我们看来,是变的么?”徐长安点了点头。
“可对于它们来说呢?”夫子再度缓缓说道:“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徐长安一头雾水,只是觉得这话有些熟悉。
“你时叔应该教过你吧?”经过夫子的提点,徐长安才猛然醒悟。
夫子指着河流道:“时光如流水,我们在变,所有人都会老去死去,这是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可以两个族别来说,一切都未变。”夫子再度一挥,周围便都静了下来,水不再流,鸟不再叫,只是阳光依旧刺眼。
“可我要你知道,人族和妖族的战争却是亘古不变的。并不是说我们没有包罗万象的气度,只是这片天地不允许。我们的先贤经历过无数血的教训,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犯我族类者,虽远必诛!”
徐长安听着夫子的话,突然抬起了头问道:“那我吸收了一丝真龙的血脉,我算不上半妖。”
夫子突然转头,看着他,指了指徐长安的心。
“妖,是看这里,不是看血脉。我们虽然和妖族不死不休,但我还要告诉你,善良是可以改变族群关系的。”
“我们夫子庙,文圣一脉,是最讲道理的,当道理讲不清的时候,才会抡起拳头。”
徐长安突然明白了,这些时叔肯定都是知道的,他怕自己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才会让自己提前接触到了妖。
“上古的妖族,食人肉,奴人身,人命如蝼蚁。”
夫子淡淡的说着,徐长安突然想起了自己昏迷时候见到的幻影,想起了那些巨兽,想起了那个叫老敖的老人。
他本想和夫子说说这件事,可夫子却打断了他。
“最终出现了一个人,拥有了特殊的体质,他凭借那特殊的体质,把高层的大妖全都封印在了自己体内,人族这才能够得以喘息,然后在无数英豪的带领下,才把妖族和半妖族放逐到一个特殊的地方。”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徐长安晃了晃脑袋,有些不能接受,深吸一口气道:“小时候,一直追逐我和时叔的是残留的半妖和妖,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和那位封妖的前辈体质一模一样?”
夫子点了点头。
“封灵剑体,分为封妖,封魔,封神(魂)。而你就是封妖剑体。”
徐长安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手,很多人都说自己有天赋,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觉得,关窍都是经历生死才能打开的人居然是天才?
夫子叹了一口气道:“当初你体内封印的不止蜀山老祖,还有一个大妖,蜀山当年的情况也没那么简单,蜀山的老祖岂会被几个小辈给封印了?若不是他自愿,没人能够强迫他。”
徐长安如遭雷击,险些站不稳。因为这件事,瘸子和裴长空等人自责浪费了十几年呐!
夫子看着他,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能长叹一声。
“今日到这里吧,等你接受过来再和你讲别的。你现在你要记住,有能耐的人,责任便越大,而我们的责任便是守护这个天地,守护善良的人,这是千古以来,我们这类人必须坚持的事!”
夫子说完便离开了,只留下徐长安愣在原地。
……
这个早晨,同时热闹的不止竹谷,还有大理寺,还有崇仁坊一个不太出名的范府。
“哥,你我都懂得这个道理,圣皇此举不妥,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别拦我了,就算死,我也要把这奏折递上去!”
一位中年儒士义正言辞,一步迈出了范府。
他不知道,这一迈,改变了数十人的生命!
主线出来了,范府自然和大皇子感情线有关,和范知墨那个小姐姐有关,和中年儒士不是父女。
许多伏笔都会慢慢出来,这一卷快要结束了,下一卷徐长安要闯荡江湖,提着剑和天下人说说道理,暂时离开朝堂。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是引用自《前赤壁赋》,这个我觉得就是相对论的一点体现,中华传统文化博大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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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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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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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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