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宥言官正国法以章圣德疏(下)
柴薪桐目送范言走出了杏花烟雨楼。
此时天边云雾翻滚,阵阵薄雾挟裹着湿气朝着长安城席卷而来。
远处烟雨朦胧,空气中都带着潮湿和一些泥土的清香,柴薪桐看了一眼,青石板街上似乎升起了阵阵薄烟,天空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洒下了小雨,此时这座老楼处在了烟雨的笼罩之中。
只是这个时节已然不是杏花盛开的时节了,这座处在烟雨之中的老楼显得有些孤独。
柴薪桐叹了一口气,走出了烟雨杏花楼,他出来的时候把门关好,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伞,撑开了青色的油纸伞,一袭青衫的他漫步走在洒着小雨的长安青石板街上,柴薪桐皱起了眉头,朝着崇仁坊走去。
经过短暂的交谈,他实在是不愿意改变这个读书人的意愿,从心底来讲,他羡慕这位右拾遗范言,他可以无所顾忌的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看到不顺眼不正确的事也可以挺身而出,可他柴薪桐不能,他要考虑很多,他要为“逝去”的兄弟报仇,他要为自己喜欢的女孩考虑。
所以,他只能暂时的和强权低头。
面对着范言,柴薪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更希望这位言官能够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带着自己的希望,去和这位圣皇讲讲道理。
柴薪桐走的是大道,他对于长安算不上太熟悉,也没有袁星辰那种观星寻人寻路的本事,所以只能慢慢的朝着大道回府。
柴薪桐打着伞,步履坚定,身子也挺直。
烟雨朦胧中,一读书人穿着青衫踏过了长安的青石板街。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某一个瞬间,离他不过几百米远的一个小巷子里正发生一场暴行。
这个坊除了一些居民,基本也没什么店家入驻,这也是烟雨杏花楼落魄的原因之一。
柴薪桐毕竟是修行之人,听力要比平常人好上一些。
他耳朵微动,听到了百米之外似乎有人在打架,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些。长安城大人杂,有些摩擦也正常,没有摩擦的生活,那便没了烟火气。
他微微一笑,也懒得管,更没想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世上吵吵闹闹的人多了,男人之间,或许吵吵闹闹一顿酒就什么都解决了,他又何必干预呢!
……
范言才转过头,眼前一黑,一个麻袋笼罩了下来,才想出声,脑袋吃痛,便没了知觉,倒在了地上。顶点小说
几个黑衣大汉看着眼前晕倒在地的范言,举起了手中的棍棒,如同一锤接着一锤锤炼刀剑一般,默不吭声的一棒接着一棒打在了躺在青石板小道上淋着雨昏迷的范言身上。
几人打了一会儿,看到麻袋上已有血迹渗了出来,经过了雨水的洗刷流向了不远处的小坑洼里,这小坑洼里的积水已经变得血红一片。
领头的拉开了麻袋,露出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他伸出手探了探鼻息,脸上阴晴不定,而周围的几人也同时向后退了一步,脸上不仅有惊讶,还有丝丝害怕。
“怕什么,按原计划行事,我们兄弟几人拿了钱就出走长安,打不了跑得远远的,你们可要知道,那位老爷给的银两可是够我们生活几辈子的了。”
听闻此语,几个黑衣人都这才安定了一些,急忙忙活了起来。
他们把范言用麻布盖住,拿出了一封信和一支镖,从身后摸出了锤子,把这信定在了墙上,随后几人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看到,便急忙消失在了言语之中。
只是留下了范言,永久的躺在了巷子的街角处。
……
夜幕降临,范府人口算不得多,可比起柴薪桐除了他之外孤零零一个人住的府邸,又要热闹不少。
虽然范家两兄弟官职都不大,甚至还有人怀疑那弟弟是不是没有官职,毕竟“拾遗”这个官职听都没有听过,而且听起来不像是官职更像是在坊市之间打扫和整理卫生的。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和嘲笑并不影响范言挺起胸膛的做人。
范直和范言两兄弟感情极好,两人虽然偶尔有口角,可每到晚上孤身一人没有成家的范言便会回来吃晚饭,然后在嫂嫂的劝说下,和哥哥同归于好。
两兄弟经常是上午发生争吵,晚上便又能其乐融融的共处一室,谈天论地。
这日到了晚饭的时间,范言还没有回来。
看着淅淅沥沥夏末的小雨,范直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毕竟夏末了,风对于他们这种有些年纪的寻常人来说还是有些凉。
“你叔叔呢,怎么还不回来?都要吃晚饭了,外面的东西又贵还不好。”
范知墨看着自己的父亲,捂嘴一笑道:“你不是前几天才和他大吵一架么?也许叔叔发脾气了,离家出走了。”
范直眼睛一瞪,范知墨缩了缩头。
“你叔叔要做的事我能拦得住么,也许只有帮你找个婶婶才能劝劝他。”
范知墨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
“算了吧,自从那位才女准婶婶没了之后,叔叔便不近女色,只差剃个头发便可以皈依我佛了!”
范知墨说着,眼睛珠子一转,双手在胸前何时,带着几分狡黠说道。
“小丫头片子,都是给你叔叔惯的!”
范知墨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行了,你叔叔中午出门的时候,和我说去当年的杏花烟雨楼见柴小先生,这么晚了,我出去寻一下,你娘说要几匹布,我顺着大道寻去,还能顺便把布给买了。”
范直说着,便撑起了一把有些老旧的油雨伞,再披上了一件袍子,走出了门。
范知墨见状,也立马找了一把伞,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提着裙摆,冲了出来。
“爹,等等我,我也去!”
两人顺着大道到了杏花烟雨楼,只见这个坊冷冷清清的,偶尔才能看见一个人经过,而杏花烟雨楼的大门紧闭,上面的锁锈迹斑斑。
范直和范知墨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叔叔会去哪儿?
范知墨突然笑道:“会不会叔叔又遇到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被迷了去了。”
范直白了自己女儿一眼,老大不小的了,还不正经。
两人沉默了下来。
此时,一声尖叫划过了烟雨朦胧的杏花烟雨楼。
“死人啦!”
范直心中突然有些不安,嘴唇有些发白,虽然吵架的时候说自己弟弟是找死,可如今弟弟不见,不远处传来了这种呼喊,心里怎能不怕。
他顾不得自己的女儿,丢下雨伞,便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跑去。
这些路他也极其的熟悉,小时候经常和弟弟一起来。
他看到了那个巷子角,一群人围住了,他急忙扒开人群,看到了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那人。
当范知墨赶到的时候,只看见自己的父亲抱着叔叔在雨中仰天痛苦,手里紧紧的捏着一封信。
京兆尹和刑部很快便来人了,薛正武收到消息,想了想还是告诉了柴薪桐。
柴薪桐听到这话,那这茶杯的手一抖,落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范直看着急忙赶来的柴薪桐和薛正武,恨恨的看了一眼柴薪桐,没有多说什么,收好了那封信,让刑部的人带着范言的尸体走了,自己则是回到了家。
……
夜晚,雷雨大作。
圣皇一个人坐在了乾龙殿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打盹,他平日间不是修炼便是在九重高塔,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乾龙殿,他开始喜欢上空无一人的感觉了,每当上早朝的时候,看见群臣百官,头都有点痛。
大殿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老人。
“陛下!”
“陛下!”轻微的呼喊声传来,圣皇猛地惊醒。
他看了一眼老人,似乎是从噩梦中惊醒,摇了摇头,缓了一口气这才说道:“郭老,您说吧,何事?”
郭敬晖低着头,声音低沉,眼神却不时地瞟向了圣皇。
“范言……没了!”
圣皇一愣,目光陡然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什么没了!说清楚!”此时天边一道炸雷响起。
“被人在杏花烟雨楼附近活生生打死!根据刑部初检,用的是棍棒一类的凶器!”
圣皇双目如炬,嘴角抽动,咬着牙说道:“有眉目了么?”
郭敬晖摇了摇头。
“这不是有没有眉目的事,臣来此,是想问,陛下要查么?该如何查!”
圣皇闻言,苦笑了一声,看向了郭敬晖。
“郭老,你以为是本皇做的?”
郭敬晖没有正面回答他。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平日里也没有思怨,因为何事而亡,很明显。”
圣皇看向了郭敬晖,厉声喝道:“郭敬晖!我知道你们对那事心有芥蒂,可那是朕的儿子,朕的女儿不见了,朕不想再没了这个儿子,我不想皇后醒了之后,她问我儿女去了哪,我拿不出一双儿女给她!”
“范言此人,确实不是朕出的手,朕要杀他,何须用这些手段!朕若不容他,也不会让柴薪桐去劝说了!”
郭敬晖看着怒气冲冲的圣皇,声音不咸不淡继续问道:“若此事要查,查到某些人头上,那当如何?”
圣皇知道郭敬晖说的“某些人”是谁。
他咬着牙说道:“尽管查!若真是他做的,朕也不管了!”
郭敬晖听到此话,微微一拜。
“谢陛下,微臣告退。”
郭敬晖走后,圣皇颓然的坐在了龙椅上,他从袖子中抽出了那封《乞宥言官正国法以章圣德疏》,从这封信递上了之后,他看了好几遍。
“又一个不错的读书人呐!”
圣皇再次展开了那封信。
“臣闻‘君仁则臣直’”
大舜之所以圣,已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翰林院一事时,当查明缘由以正国风,山高显月小,水落石可出。一大国又岂可闭言闭法乎?
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微臣身处谏职,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通党)之路。
臣窃以为,君之事无小,国之事亦无小;君危臣民不安,臣民不安国危也;君之事乃国之事,君之内事亦国之家事也。
翰林院内,皇子险蒙难;长安城外,天子诛邪佞。此诚危急存亡之兆也,然则天佑圣意,云散月至,难过国明,当正法纪,除内不法之臣,以国法之明彰朗朗日月。
国之法无亲,百姓之幸也!
今在廷之臣,莫不以为此举非宜,然则口不能言,言亦不能行也。莫敢为疏罪亲,正国法言者,泯百官忧国爱君之心哉?
轩辕炽功于边疆之南,过于天下社稷。熟轻重,望君知之。
庇寒府乃天下之幸,民生之幸也,臣窃以为不应以商之事谈于夫子庙哉,国法岂能以商之言而盖之。
国之根本,一言万千百姓,一言规矩国法。
无规矩不成方圆,无国法不开盛世。今盛世初显,望陛下开诚布公,循国法之条例,正人间之正气!正气足,人心盛,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则,耳足手目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其壅塞,手足不可使其痿痹。今虽皇子犯法,思亲者痛,臣窃以为当广开耳目手足,察天下之言,正国法之威,显陛下之德。
疏不间亲,然则此事危及一国之法。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查,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
圣皇盯着那封信,耳边风雨大作,最终信划过手指缝隙,落到了那金灿灿的龙椅之上,圣皇喃喃自语:“朕……以后必当遵循!”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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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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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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