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荆源第一次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他甚至不敢如同以前一般,还要去仔细的查探尸体。
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想到了村长让人把剑送来;想到了荆大河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仿佛被嵌入了几根刺。
没错,就是被嵌入的;因为如果是刺入的话,那刺进去的那一下,应该会有疼痛感。
大概是因为他是刺客的缘故,生理上的痛感比常人慢一些就罢了。但现在,居然心痛之感都比别人慢了一些?
他不敢回头看,更不愿去想。
他知道,这件事儿有很多的漏洞他来不及处理。所以,他只能一直改变了自己的装束和容貌。
可让荆源惊奇的是,无论他化妆为妇人或者老叟,总能在不远处发现荆楚。
自己似乎是老鼠,而荆楚成为了猫。不管自己怎么躲,怎么藏,荆楚总能闻着味儿来。
两天过去了,就算是一向淡漠的荆源,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虽然他的确没有尽全力,可就算是这两天,他也明白了,这就是荆楚的天赋。
就和当初的他一般,只不过不一样的是,他只是对于杀人而言有天赋;荆楚则是伪装。
他看着在不远处张望的荆楚,心里开始有了打算。
若是这个小子加以培养,日后比起自己来,可能杀人没自己厉害,但隐藏和打探,则是比自己强得多。
正思索间,肩头被一块小石头给击中了一下。
荆源皱起了眉,看向了小石头击打过来的方向,想了想还是离开了此地,朝着那方向而去。
这是他们的约定,也算是林浩天对他们这类人的保护。
身为林浩天最为阴暗和锋利的武器,他们见不得光,行走在了黑暗中。可在他们的世界中,但凡有一点儿光照了进来,林浩天都会想尽办法把他们拖入黑暗。
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见到了温暖,始终不好。
荆源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以前的那些同伴任务失败了之后,他从来不去问林浩天,也从来不会去打听他们的去处。
他只需要知道,任务失败的人,将永归于黑暗,这便行了。
旁观者总是能够冷静而清晰的看着发生在身边的每一件事儿,可只有针刺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会发现有些事儿并不能那么容易的接受。
这是一片树林,林子很密,密到夏日的阳光无法照到大地上,密到阳光找不到一丁点儿树叶的缝隙。
进入树林之中,仿佛进入了黑夜。
荆源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气味和环境。
他们这样的人,只配与黑暗和潮湿为伍。
空中传来了腐朽的味道,踏着地上的树叶,荆源凭着直觉一路前行,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停了下来。
他低下头,想看看自己的鞋子是不是都湿了,但他低头的时候才发现,低头下去,看不到自己的脚。
这儿的黑暗和潮湿,让他感到了舒适,他咧了咧嘴,但却没笑,笑容对于刺客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东西。在这黑暗的密林中,他白色的牙齿成为了别人眼中这儿唯一的光。
“荆源,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苍老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荆源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因为这声音很熟悉。他只是没有想到,清理他们这些任务失败的人中居然有他。
“每次来清理你们这些小家伙,我们的心也会跟着痛。不过荆源,你明明能够处理干净的,为什么留下了尾巴。”另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声声叹息。
荆源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
其实,只要用那柄仿制的巨剑杀了整个村子的人那便可以了;或者,自己用自己的手法杀了之后,再用仿制的巨剑刺出伤口,随后一把火把村子烧了,这就够了。如此一来,即便是天下间最厉害的仵作,都不一定能够判定出真实的伤口。
原本荆源便是如此打算的,可在最后的关头,他却突然心软了。
他留下了荆楚,更加没有勇气去面对这和自己同姓的村子,无法去面对这些淳朴的村里人。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刺客,最怕有人信任;他们是最奸诈的人,同时也是最为忠诚的人。
也许是在得知村子里所有人都坚信他是好人的那一刻,他便真的开始厌恶起杀人了。
刺客没了杀人之心,和文人没了笔,剑客没了剑,将军没了士兵没什么区别。
他想放下杀人的刀剑,没什么大道理,只是自己不想了而已。
他也曾想过,少阁主的人肯定会来找自己,可却没想到,这才过去了两天,他们便寻来了。
荆源知道自己的下场,他不是怕死,但还是有些不甘心的问道:“少阁主吩咐的吗?”
明知道此问多余,可他还是忍不住的问道。
那两道苍老的声音沉默了,用沉默来回答他这个问题。
面前的这个刺客和其它的刺客不同,这个刺客从小和少阁主一起长大,年少时的他们,犹如亲兄弟。
当初要在几十个孩子中选出一个作为老阁主的弟子,是面前的少年拍着胸脯说道:“浩天,坏人我来做,以后我就是你的影子!”
这个叫做荆源的孩子没有食言,帮助自己的兄弟林浩天成为了少阁主,之后更是出去游历江湖,得到了奇遇,真正的成为了一名只能生存在黑暗中的刺客。
他回来之后,帮助林浩天建立了自己的“暗阁”,训练了一批又一批的刺客。
虽然他的修为不强,可刺杀之术和潜行之术却是天下罕见。很快,他们这群人便开始做任务了,所办的事儿,全都是一些林浩天不好出面的事儿。
老阁主因为重伤一直在阁里修行,从不出阁楼半步,而徐宁卿则是一直忙着炼剑的事儿,故此根本没有人能够管他,加上福伯的刻意维护,这侍剑阁之下的暗阁居然就这么存活了下来。
“荆源,我们知道你和少阁主的关系。但你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如今少阁主被老阁主派去长安建功立业,紧要关头,绝不允许出现一丁点儿的失误。你知道,只要过了这一关,少阁主便可以登上阁主之位,接受侍剑阁内真正的传承。”
“你为少阁主牺牲了那么多,我们会记得的。”两道苍老的声音一唱一和道。
密林中陷入了沉默,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之后,荆源突然说道:“给我一点时间。陈伯,赵伯。”
荆源直接喊出了两个老头的称呼,这赵伯和陈伯是当初林浩天派来照顾他们,为他们善后之人。陈伯和赵伯的修为算不得太高,但也是下境宗师。
荆源怎么都没有想到,陈伯和赵伯也成了清理者。
“你无父无母,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荆源紧紧的抿着嘴,没有说话。他这一身的本事是奇遇所得,那位前辈曾在洞中刻下了遗言,对后世没有其它要求,只需要把衣钵传下去即可。
荆源想到了荆楚,那个单靠天赋便能够找到已经做了伪装的自己的孩子。
更为重要的是,那个孩子有仇恨。
只有心中有恨的人,才能够成为天下间最厉害的刺客。
“既然你不说,那便没得商量了。”陈伯开口说道。
“别废话了,把他清理了,然后把那个小家伙解决就行了。”赵伯随口应和道。
听到这话的荆源突然眼皮一跳,心里一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是因为对那个孩子的怜悯,还是因为一个村的冤魂?
他突然鼓起了勇气,从腰间解下了软剑。
“荆源,你出息了!”两道苍老的声音同时喝道。
荆源没有答话,只是抖动了一下软剑,出现了“呼呼”的声响。
“我们两个老头子虽然年纪大了,可终究也是宗师。”
说完之后,剑芒便朝着荆源扑来。
荆源没有答话,只是融入了黑暗之中,仿佛这密林之中从未出现过他一般。
当刺客决定出手的时候,必然抱着一击毙命的打算!
冰冷的软剑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缠上了陈伯的脖子,当陈伯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来不及,只能反手一掌打在了荆源的胸口之上。
可软剑也如同毒蛇一般咬上了他的喉咙,锋利的剑刃划破了陈伯的脖颈,红色的鲜血喷涌而出,为这昏暗的密林染上了一抹鲜红。
作为一名刺客,他自然知道哪些地方能够致命。
陈伯年纪大了,加上修为也是面前靠药物才冲上了下境宗师,被这一剑抹了脖子,就算是寻常的剑抹了他的脖子,要救回来也得费一番手脚,更别说如今的伤口之上,还有一抹暗紫色的妖异光芒。m.
荆源重重的摔在地上,空中也是鲜血狂喷。
毕竟他和艮良的路子不一样,他走的是传统刺客的路子,讲究一个一击致命,讲究一个来去无踪。
至于自己身体的防御,倒是没有过多的打磨。
若是艮良遇到荆源,恐怕荆源的身体在他的面前和一张纸一般脆弱。
这一掌,几乎要了荆源的半条命!
陈伯被割了喉,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倒在地上。
有了前车之鉴,赵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他一直都知道,面前这个暗阁的创建者不简单,可他没有想到,他在这种环境下能够杀了老陈。
既然他能够杀了老陈,那自然也能够杀了自己。
他现在精神力集中到了顶点,观察着四周,甚至连呼吸都凝重了起来。
可在下一瞬,那冰凉的感觉便袭上了身体,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泼下,让他从头顶到全身都冰凉无比,甚至手脚都开始麻木了起来。
但在生死关头,他出掌了。双掌相对,他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撞在了树上。
“你……宗师境……”赵伯断断续续的说出了四个字,那软剑如同一条毒蛇一般缠上了他的脑袋。
一颗脑袋落在了潮湿的树叶上,鲜血为这密林中平添了几分湿气。
几只闻着味儿来的乌鸦突然兴奋起来,发出了“哇哇”的叫声,俯冲而下,随后大快朵颐。
荆源没有管这些,他双腿不停的打颤,颤巍巍的走出了密林,手里杵着一根木棍。至于软剑,被他收回了体内。
他之前一直宣称自己是小宗师,把软剑缠在了腰间,就是为了这一天。
作为刺客,必须要给自己留一条路,哪怕是最后一剑,也必须自己留给自己。刺客死在别人的手里,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儿。
荆源满身的污泥和鲜血,走出了树林,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突然觉得阳光可爱了起来。
这是自打成为刺客之后,他第一次觉得阳光可爱。
紧接着,他瞳孔一缩,看到了守在树林外拿着小刀的荆楚。
荆楚看到满身鲜血的荆源,双手拿着刀,刀尖迎向了荆源,眼神发狠,可发抖的手出卖了他的恐惧。
荆源看到这一幕,露出了笑容,作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笑容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儿。眼前的荆楚,像极了当初的自己,可荆楚的经历,却比自己要苦得多,而这些苦,都是自己造成的。
荆源丢下了棍子,展开了双手,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玉符。
“你收下这枚玉符,我让你杀了我。”
荆源希望荆楚能够过了这一关,只要他杀了自己,那么作为刺客的第一关就已经过了。
荆楚拿着刀一步步的逼近荆源,每走近一步,荆源的心里便多了一分高兴。
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有人要杀自己,自己反而会高兴?
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吧?
看着荆楚的刀锋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闭上了眼,一副享受的样子。
“哐当”一声,荆源睁开了眼。
只见荆楚把刀丢在了地上,拍了拍手说道:“没意思,我要报仇,而不是你让我报仇。”
荆源面色复杂的看着荆楚的背影,咧了咧嘴。
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第二次笑。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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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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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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