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的学校门口，空气绝对是浑浊的。花坛边停靠着的一排轿车看上去勉强还算整齐，但大小不一的电动车就糟心了。除了门口那一大块黄色条纹的区域，视野内到处都晃着电动车七横八竖的古怪色彩。更有甚者看着自己不好挤进去，又懒得找位置停车，索性马路中央，双腿一张。
吵闹的环境里，此起彼伏的尖锐声音格外醒耳。觅声看去，总能发现几个互相熟络的家长们骈齐着车头，大着嗓门说笑着。
嘈杂逐渐慵懒。不少人揣着口袋，低着头，闭着眼。老实说，入冬后的冷风不假。但这群家长们好像不以为意，连跺个脚都懒洋洋的。
终于，校园内铃声大作。
门口，一直面无表情掐着表的门卫习惯性的一哆嗦，吆喝着拉开了大铁门。吱呀一声之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的抛向了校门口那老长一道必经的石阶上，包括轿车里摁下车窗的家长们。
这么一大群吵闹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迟来家长单调的刹车声。连原本在门前争相拥挤和吆喝的人，也自觉地向两边退去。
但这种安静只持续到第一个学生出现在石阶上，到了众人的视线里。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直到原本的鼎沸声烦。越靠近门口的家长们，越不会遗漏任何一个可以偷笑的机会。甚至身材圆润的红脸小胖又或者长相怪异的呲牙豆芽也能成为那些妇女的捂嘴笑柄。
远处，刚赶完工的唐全骑着他那辆灰色的小电驴遥遥的听到了放学铃声，不免有些期待与紧张。
想来惭愧，这是他第一次接女儿放学回家。作为女儿唯一的亲人，自己却为了生计每天忙于工作，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接送女儿的上放学。没曾想今天工厂破天荒的提早下班，这让他欣喜不已，连工作服都没换，急急的就赶过来了。
推着小车闯进人群的唐全不免受了好几个白眼，经过几番道歉之后，他才灰溜溜的把车停好，回到人群后踮起脚张望了。
看着远处模糊的张张面孔逐渐清晰，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蛋却始终未出现。身边原本簇满的家长们渐渐稀少起来，唐全不免心生焦虑，他有些担心是不是和女儿错过了，毕竟他也没有和女儿提前打好招呼。
人影随着光线一点点溜走，身边烦闷的空气开始混杂进霜冷的温度。当唐全的双脚冰凉时，他才发现，先前忘记摘下的油布手套让他的双手居然汗津津的。
低着头，右脚在布鞋垫上摩擦了两下，唐全顿感神会，抬头果然看到了缓慢向自己走来的女儿。他兴奋得向女儿挥了挥手，但后者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目视前方了。这让唐全有些不知所谓，眨了几次眼，确认是自己的女儿没错啊。
莫非她今天心情不好？
眼看着女儿从自己身前走过，唐全急忙摘下右手的手套，一把拉住了她，“亭亭！怎么？认不出爸爸了？”
这个叫亭亭的女孩儿疑惑看了一眼唐全，又看了看他慌乱之中掉落到地上的手套，这才露出平常那般甜美的笑容。她欣喜的朝着唐全靠过去，小声的说道，“父亲，您今天怎么来了？刚刚我还奇怪怎么会有人和您样貌这么像的呢。原来是……”
亭亭蹲下拾起手套，正准备起身呢，却有三个女生从她身边路过。其中一个高个女生迎上来，声音有些大。
“哟哟哟，小亭亭，这是你爸么？”
亭亭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见此情景，唐全憨憨的笑了笑，点着头说道：“我是亭亭的父亲，你们……是亭亭的朋友吧？我平时工作忙，你们肯定是第一次见到我吧，哈哈哈。对了，我们家亭亭很听话，但是有些内向，还得你们多多照顾点她。”
那三个女生面面相觑，忽然那个高个子女生笑得特别大声，一本正经的说道：“你们家亭亭确实又听话，又可爱，老受欢迎了。大叔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好好的照顾她的！”
“真的吗？那谢谢你们了，哈哈。有机会到我们家……”
唐全无非是在说一些客套话，但一旁默默不作声的亭亭可能是当真了，忽地站起来，小手推促着他，声音透着不高兴，“快走吧。我们快走吧。”
唐全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和女儿离开了。
两人一言不发的走到小电驴旁。亭亭拉了拉唐全的衣角，将手套递了过去。
唐全盯着手套看了好一会儿，灰白面料上的黑色油污斑点重重，格外惹眼。他的心情忽然低落起来，肆意着自己的体重，一屁股跨上坐垫，整个车身都晃了几晃。
车子一旦开动，浑身就开始冷缩起来。唐全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着女儿的今日见闻，但亭亭明显的敷衍让他又失落了几分。索性油门拧到底，但小电驴像是电量不足似的，只听得一路的嗡嗡声淌进了他们所居住的深巷里。
车停。
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亭亭，冷不防的叹了一句；“父亲，我已经六年级了，您可以不用来接我的……反正之前您也没来过。”
听到这话，拔出钥匙的唐全并没有起身下车，只用沾着油沫的手指划拉着钥匙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要是以后有时间，您也可以不用来的，知道了吗？”
后座上的亭亭没有听到父亲的回答，奇怪的歪了歪身子，又问道：“父亲，您怎么了？”
唐全沉下头，声音略带短暂的间顿，竟然是有些哽咽的，“对不起啊，亭亭，唯一一次去接你，还让你丢人了。”
“什么？”感觉到父亲有些不对劲，亭亭把身子探了过来。
“被朋友看到自己的父亲是个灰头土脸的工人确实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吧。”
亭亭这才察觉到父亲的异样是因自己而起，情绪有些激动了起来，“没有这回事啊，怎么可能呢。”
“我是个没用的父亲，提供不了好的生活环境和衣食住行给你，也不能让你骄傲的和朋友介绍我。你知道的，我也没什么文化，只能干点体力活……”
“没有的事！我没这么……想过。”
停顿了一下，亭亭垂下眼，又忽然抬起头对着父亲略微颤抖的后背小心翼翼的说道：“我早就不这么想了。父亲为了我，每天都辛苦的工作，一直都很努力。”
可唐全像是没听到一样，还在自顾自的絮叨着听不清的话。这让亭亭心中焦急，大声的叫了好多次也没能将唐全从恍惚中拉回来。
在亭亭看来，只顾自言自语的父亲显然是没有相信自己的话。她回想起以前一个人上放学时，看到同学们和自己的家长手牵手，自己却只能双手攥着书包背带。当时的她真的很羡慕别人。从未在她记忆中出现的母亲尚且不提，忙碌的父亲也只能在黄昏后见到，哪怕是周末。说实话，以前的亭亭是有埋怨过父亲的，但随着她年龄增长，她越能理解父亲的苦衷。她能做的只有当下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以及付出为将来所作的努力。
但现在……
见自己被父亲误解，亭亭又憋却又气愤，但她不知道到底要生谁的气。憋得她鼻尖通红，举起小拳就往父亲的后背用力砸去，还不停叫喊着：“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这般吵闹的亭亭估计是听不到拳头砸在父亲单薄后背时，发出的沉闷声音了。但被打懵的唐全好歹是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女儿，却意外瞧见她红润的眼眶。唐全立刻后悔了，想来自己不过是极其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点伤害，却有了这些小脾气，还在女儿面前耍起了小性子。女儿显然是生气了。
唐全慌张的站起身，但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安慰？辩解？越是犹豫，越是束手无策。
亭亭很快安静下来。
刚松下一口气的唐全猛然发现亭亭脸上滚落的泪珠，吓得他手忙脚乱了起来。
在他的印象中，女儿是不爱落泪的。小时候经常摔跤，有次磕破了一大块皮肉都没有哭喊。要说女儿为数不多的几次落泪，让唐全记忆最深的，莫过于当他缺席幼稚园毕业典礼时了。女儿知道自己忙，提前很多天和他说过，也再三确认，而他满口答应。但临时的突发事件却让他没有及时赶到。等到他到幼稚园时，全校只剩下女儿一个人。唐全怎么也拉不走躲在角落里生闷气的女儿，心情格外烦躁，他甚至对女儿大吼大叫。究竟说了什么，唐全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当时的他也非常的委屈，为了两人的生计，他是身不由己，他也想来陪女儿啊。
那次的亭亭哭得很凶，不断的责怪着唐全，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告诉他，全校只有她一个人找不到亲人给她戴红花……
久违的再见女儿脸上的泪痕，唐全慌乱的伸出手，却在她皎白的脸蛋上留下一抹黑灰色的指印。唐全一下子愧疚得拘谨起来，两指狠命的揉捏着还算干净的裤腿，不知所措。
“我再说一遍，我刚刚没有你说的这些想法！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
亭亭还想再凶一下，但看到父亲这般模样，好像也没了脾气，一骨碌从后座上跳了下来，抢过钥匙，戳了戳唐全的腰，说道：“太冷了，我回屋了。”
女儿的语气冷冷的，但唐全却莫名感到心安。他此时就像个孩子一样，欢喜的跟在女儿身后，搓着手，小声的试问着：“你真不这么想？你不讨厌我？”
前面的亭亭听到这话跺了跺脚，飞快的把锁打开，闪进去后把门又关上了。唐全被挡在门外又慌张起来，敲着门，心里不断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对不起，亭亭，对不起啊。你快开门，我错了。”
十几秒的沉寂后，门后传来女儿比平常还要温和百倍的声音，“我是不可能讨厌父亲的，我一直都很尊敬您。您也不要老是和我道歉，您已经做得很棒了。不过……如果可以，我希望父亲能稍微自信一点，不想让我的骄傲变得卑微。”
唐全木木的杵在外边，想立刻答应，却发现自己好像失了声。风吹日晒的脸面覆上双手后，能感觉到隐约的刺痛感。唐全看了看手掌，荆皮棘茧竟然湿漉漉的。
哦，大概是泪水舔舐过的脸也变得脆弱了吧。
唐全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心想：说来丢人，没想到一把年纪却被这个孩子给安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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