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国会大选揭晓的时刻只剩下最后一天,社会党、国民党、进步党、共和党……四大政党的主要工作人员都投入到了最后的选票审核环节,所有人都希望做最后一搏,或者争取本党更多票数,或者揭露出敌对党派的舞弊行为。
政治对立的僵持气氛,也一日胜过一日的紧张,到三月底时达到顶峰,政府内阁中除了蔡锷刚刚执掌的陆军部以外,其余各部门都由段祺瑞下达批示命令,暂时休假,用以避免发生意外情况。
段政府想从这场政党相争的大风暴里,抽身而出吗?
蔡锷还不太明白。
他坐在铁狮子胡同陆军部的办公室内,又连续咳了好几声,北京春天的沙尘暴天气加重了蔡锷的咽喉病,让他有些神气不宁,也让他的参谋长罗佩金更加担心起来。
“松坡昨天见到任公了吗?”
蔡锷刚到北京不久,他的陆军总长一职是梁启超争取来的,背后也得到社会党、共和党、国民党的默认或是起码的不反对。
毕竟段祺瑞摄行国务总理职权以后,许多人都认为他不再适合继续兼任陆军总长一职。
当时黎元洪提出三种不同的方案,一是由平蒙以后声望极高的林淮唐接任陆军总长,一是由北洋三杰中的王士珍接任陆军总长,最后一个方案就是由蔡锷任陆军总长。
王士珍长陆军部,那就是换汤不换药,社会党自然极力反对。而林淮唐自己出掌陆军部呢?林淮唐自己是不反对的,他已做过蒙疆经略使,再做陆军总长也没什么,还方便社会党来监督和限制北洋的军事武装。
但国民党方面却以这很可能刺激北洋军发生大规模哗变为由,百般杯葛责难,最后由梁启超提出折中方案,即由蔡锷出任陆军总长。
蔡锷前段时间抵达北京以后,就先去拜见了恩师梁启超,打探口风,也是想试探梁启超真正的政治立场。
但结果令蔡锷有些失望。
“任公……”蔡锷沉吟,“任公很相信林君汉,以为社会党执政,或许真能扭转中华数十年来的颓势。”
罗佩金说:“任公久经宦海,学识、眼光俱高。虽然天下人都以孙文、黄兴为革命理论的大师,但我始终觉得任公讲学术、讲理论,实在比孙文高明得多。既然任公信任林淮唐,或许社会党的政策真有可行之处。”
蔡锷摇头:“我很了解任公,任公见识眼光都比我师公康南海高明太多。但只有一点相似,康、梁都一样的不甘于寂寞。我昨天去拜访任公,想谈谈近段时间社会党四处发动武斗、破坏秩序、扰乱治安、妨碍交通的事情,但任公只不断吹嘘林君汉如何远见强干,他好像真想扶持林淮唐做总统,继而组建进步党与社会党联合的内阁。”
罗佩金很是惊讶:“任公想做国务总理吗?”
“很难说,但任公并非视功名利禄为尘土的那种人。”
蔡锷说的话一多起来,咽喉就会传来阵阵剧痛。他有些疲累,叹气道:
“我们在云南,百计罗掘,维持治安、整顿金融,为的是什么?就是不想给法国人可乘之机,不想西洋列强趁我国革命之机扩大势力。我来北京以前,法国人许诺滇军,只要出让个旧锡矿的利权,法国愿意给我们足够武装六个师的军械弹药,我一口回绝掉,为的是什么?咱们这一代人即便不能把国家的事情办好,可也不能遗祸子孙。”
罗佩金知道蔡锷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在昆明的时候他也是亲身陪在蔡锷左右,知道蔡松坡是以何等苦痛的病躯为国事奔波,也知道像滇军那样纪律不算太好的军队,蔡锷是花费了多少心力,才避免这支军队走上北洋那样割据自雄的道路。
滇军实力冠绝西南,如果蔡锷愿意接受法国人的条件,此时声势即便达不到袁世凯和林淮唐的高度,至少也能在军事上与北洋军、国民军形成鼎足之势。
罗佩金捏紧拳头:“我们在边疆……付出那么多……中央这边各党却只知道争权夺利,是他们辜负我们边疆军人。”
蔡锷又咳了几声,眉头深锁:“我连夜翻阅陆军部的档案,可以确信一点——北洋军实力尚在,很多人都低估了他们。”
“松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蔡锷目露精光:“袁世凯花了一年多时间暗中扩充北洋部队,虽然段祺瑞藏的很好,可有些档案还是露出蛛丝马迹,他瞒不住我。秘密扩大兵力,袁世凯想做什么,昭然若揭。”
罗佩金大惊:“袁世凯已经下野了啊!难道说……难道说北洋军准备造反?”
蔡锷仰起头,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袁世凯是以退为进,让林淮唐自己暴露出真面目来。社会党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我想有智识的人都能看出来,林淮唐设想的那条道路——绝对会给我们深爱的国家带来无数苦难。”
梁启超身为进步党的党魁,一直是林淮唐和社会党最鼎力的支持者之一。但蔡锷到北京来以后,已经逐渐看清楚了进步党中央理事会内部的态势——大部分党员、理事都反对梁启超这种做林淮唐跟屁虫的政策
。
只是进步党内部缺乏一个比梁启超更有号召力的人选。
蔡锷站起身来,踌躇片刻,道:“……国家危难之际,我一定义不容辞。这是缔造了民国的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我们必须为后世子孙守好这个国家……”
蔡锷面向罗佩金,说道:“你替我向唐继尧发一封电报,密令云南、贵州方面做好军事准备。一旦中枢生乱,边疆军人必须承担起靖难的责任。”
“靖难?!”
这两个字,可是当年永乐皇帝清君侧时的口号啊……喊出靖难的时候,可就是掀桌子的时候了。
罗佩金两手微微颤抖起来,时局真的紧张到如此地步吗?他有些不明白,蔡锷、林淮唐、宋教仁、孙中山、梁启超……这些人的书,这些人的文章,罗佩金都读过,也都很爱读,他也绝对不相信市面上一些小报造谣的什么蔡锷是遗老啊、林淮唐是日本间谍啊、宋教仁孙中山卖国啊、梁启超骗捐款啊一流黑材料,罗佩金绝对相信这些人都是民国最珍贵、最有价值的爱国者。
既然都是爱国者,又为什么会到千钧一发之际呢?
总有什么地方,罗佩金愿意去相信是错了,是出问题了,但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春风中酝酿狂热的1913年初,就是这样一个让民国都陷在迷茫中的十字路口。
大道朝天,何处方是正道?
“……打倒黑箱政治,打倒选举舞弊……均田无罪,革命没收无罪……”
蔡锷站在陆军部二楼办公室的窗口前,他拉起百叶窗,示意罗佩金一起过来看——胡同外的街道上,又挤满了社会党人的游行队伍,漫天旗帜飘卷,那种狂热至癫狂的政治氛围,几乎让蔡锷升起生理性反感的鸡皮疙瘩。
罗佩金远远望见一面高高挂起的横幅——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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