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的五月,山东全境正面临一场空前风暴的袭击,北洋军的主力重兵集团正沿着津浦路大举南下,志在夺取解放区内最重要的工业中心之一——徐州。
徐州这座古城,毋宁说是一片古战场。几百年来、几千年来的,中国历史的分裂时期南北两军总会围绕徐州展开一番龙争虎斗,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注定着这片古战场上的风霜、金戈、落叶与盛夏时的光芒,将决定由谁来主宰四万万国民的命运。
与南京方面不一样,北洋军政府的立场是坚决的——坚决的顽固和反动——决策也是统一、集中和能够贯彻执行的。
从李鸿章时代开始近亲孽滋的这一目前中国最强大的军事集团,从淮军时代开始就不以军纪严整著名。李文忠公麾下使用洋枪武装起来的蝗虫军团,用另一种足够让松井石根引以为友的作风,扫荡了太平军占领过,甚至哪怕只是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李鸿章和另一位曾文正公一样,相信镇压“造反者”只有一种方式,就是将他们赖以生存的群众基础彻底毁灭,将满坑满谷的“数十年来该杀未杀之人”彻底杀绝,才能彻底镇压发、捻。
很显然,袁世凯相当赞同他那两位前辈的观点。
在“五月风暴”爆发以前,甚至在国会停摆以前,北洋军的绝大部分机动兵力就驻扎在了毗邻山东的直隶南部一带。随着军事形势的日渐紧张,越来越多的北洋部队也通过津浦铁路上的列车迅速南下,开向以济南为中心的鲁中战场。
数个师齐头并进,鲁中地区势力根深蒂固的众多团防武装也蜂起响应。山东省的缙绅们在去年整整一年时间里,可是亲眼目睹了社会党人在鲁南执行的种种社会改革,或者换一种缙绅们爱用的说法——“群贼啸聚”。
所以鲁中一带较有资产的阔老板、乡绅和大地主,都全力支持北洋军向南推进,不仅沿途为北洋官兵提供了大量免费的酒肉粮食,而且还有不少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团练私兵主动到济南向段祺瑞报道,表示愿意参加“弹压社贼”的战事。
社贼是鲁中缙绅对中国社会党的一种蔑称,顾名思义是“社会党匪贼”的意思,与北洋军政府现在较常使用的“叛匪”一词相比,更突出一种咬牙切齿的阶级仇恨。
其实社贼并非是乡绅们生造出来的新词,而是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脉络。明末清初时南方就有“社贼”暴动,多是特指南方各省的佃农、奴仆造反。
那时候李自成率军攻占了北京崇祯皇帝自尽的消息传到南方,各地的奴仆闻风而起,迅速掀起了一场反对封建人身依附的解放运动。所谓“天地迴薄,贵贱翻蹑,我辈何必长为奴乎?” 他们组织起来,自称为“削鼻班”。
这个名称的来源是江南一些地方“谓奴曰鼻”。班名“削鼻”,就是要削除奴仆的身份和世籍。削鼻班策划了举事的日期,规定到时“各刦其主,破券均齿乃已。”弘光朝廷建立以后,地主豪绅有了靠山,神气起来了,削鼻班的活动暂时趋于沉寂。乙酉五月,清军南下,弘光小朝廷覆灭。奴仆们又“拍掌相贺曰:我知天公果不欲终奴我也。”,重又武装起来,一边清算地主阶级的罪恶,一边也同清军作战,这就是明末的“社贼”武装。
鲁中缙绅以“社贼”一词称呼红军,未必是了解这层历史。然而不幸历史的脉络确有逻辑,三百年前南方的奴仆们所掀起的人身解放斗争是完全正义的,三百年后亦然。
社贼们为所欲为,一切反常,竟在乡村造成一种恐怖现象,他们大行杀戮,但这都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自己逼出来的。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历来凭借势力称霸,践踏农民,农民才有这种很大的反抗。凡是反抗最力、乱子闹得最大的地方,都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为恶最甚的地方。
因此,以林淮唐为首的社会党人不仅不把“社贼”当成一种蔑称,而且观察日报还专门连载了三旗“社贼历史”专栏,告诉全国的读者们,社会党人确然是民国的“社贼”,且不仅是“社贼”,而且还要完成三百年前明末“社贼”未尽的事业,把“贼”的蔑称彻底消灭在历史的熔炉里。
阶级的仇恨是如此尖锐,鲁中缙绅们组织起来围剿“社贼”的团练武装,在很多时候表现得比之北洋军还要狠辣。
他们沿村沿乡、挨家挨户的搜索着“通贼乱党”,如果在某个村民家中中搜查到红军的标语、书籍或旗帜,就要用连坐的惩罚,将周围十五户人全部杀光。
例如胶东地区,那里被德国人控制的胶济铁路隔开,同红军广阔的鲁中南根据地之间有一条从济南一直延伸到青岛的漫漫分割线。团练武装便一拥而入,在胶东和鲁中交界的临济、寿光、昌邑、平度等县大开杀戒,借口报复红军的“五月风暴”,实际上则是执行着无差别大屠杀。
好几十个村庄被完全烧毁,废墟、白骨、烧焦的尸体和被奸杀以后肢解的女尸遍布胶东,纵横上百里的古青州一带完全成为了巨大的乱葬岗,死者绝不下于六七万人。
这样对比,社会党人按照清单名册“屠杀”的几千人,
真仿佛区区一道甜品,在饕餮饱餐者的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指挥山东北洋军的人是段祺瑞,他不久前还是摄行国政的国务总理,只是由于山东战场实在太过于重要,袁世凯才不得不派出手下最有分量的大将前来督战。
段祺瑞刚刚被发表为鲁、皖、苏、浙、闽、粤六省剿匪督办,名头比隔壁河南冯国璋的五省剿匪督办还要来得威武霸气。
由于段祺瑞的剿匪总司令部设在济南,冯国璋的剿匪总司令部设在洛阳,所以比起六省剿督、五省剿督来,人们更愿意使用像济南剿总和洛阳剿总这样更加精确和生动的名词。
段祺瑞离开北京以后空悬的国务总理一职,坊间传闻袁世凯属意徐世昌,但也有人认为为了安抚和争取国民党的更多支持,袁世凯还有可能让宋教仁接任总理。
肮脏的政治交易尚无法影响到山东前线的战火,北洋军集结在山东前线的兵力除了杨善德第四师、靳云鹏第五师、李纯第六师、卢永祥第十师四个齐装满员的正规师外,还包括了施从滨第一混成旅、张敬尧第二混成旅和臧致平第四混成旅。
如果再算上山东境内的大量团练武装,北洋军光是在山东一地就集中了十万军队。
袁世凯决意在津浦路上和林淮唐决一胜负的信心十足,北洋军相比当面的鲁中南红军具有兵力、兵器上的绝对优势,而且按照过去的交手历史来看,像北洋六镇的部队对比红军来说单兵战斗力也毫不逊色,袁世凯就没考虑过山东战场会失败的情况。
袁世凯甚至认为最乐观的情况下,只需要一个月就能拿下徐州,至多八个月的时间就能基本平定匪乱,只消十个月后林淮唐或许就需要违背他自己的“三不誓言”逃亡海外咯。
北洋军正在大举前进,华东野战军的司令陈更新则在徐州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陈更新是黄花岗之役的七十二志士之一,资历非常高,他从来都是个洁身自好、以身作则的人,不仅烟酒不沾,而且还很反感别人在他面前喝酒抽烟。
可现在司令部里却满是烟味,陈更新的脚下七零八落地掉满了纸卷烟剩下半截的烟头。
他双手按在放满报告和地图的桌上,眼里密布血丝,声音沉闷:
“向北防御、向北防御,只有三个师,让我怎么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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