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刚刚接到北洋军政府升任他为“浙江军务督办”的好消息,北京派来的官员带着委任状特地到官署上向朱瑞做祝贺。
他自然也要大大庆祝一番,自己兵不血刃“光复”宁波不说,还串联了浙南一大批绅士武装,席卷了浙东南,这份功劳将来袁大总统是一定会记得的。
朱瑞给他在浙江军政两界的不少老朋友都发去了请柬,还有宁波和温州当地一些有名的“社会贤达”也被请来,他一面疯狂地对浙南游击队进行“清剿”,一面加紧庆功宴的准备。
经过一番修整以后的宁波也和过去大为不同,朱瑞在辛亥年让林淮唐一顿收拾以后,并非什么都没学到。从近郊开始,高墙重垒、碉堡林立,还有壕沟纵横,一道道土木工事画成圈围绕着城市,阴森狰狞。
在四个用铁皮包裹着的碉楼上,八个青铜大字:“坚如磐石,固若金汤”也被擦拭得闪闪发亮。
宁波的防务是由北方来的“臧杨部队”负责,北洋军第四混成旅的参谋长杨化昭帮了朱瑞很大忙,现在这些防御阵地很多也是出自杨化昭之手。
“难怪北方军界都说勇如臧致平、智如杨化昭,可以说是很贴切了。”
朱瑞的军务督办官署经过几天的忙碌之后,粉刷一新。这个灰色大院,一共分为三进,第一进正面是个穿厅,东西两排厢房,住着副官和佣人。沿着石铺甬道,通过穿厅,便走入第二进,这第二进是官署的核心,正面就是督办署的议事大厅,大厅两边的耳房是朱瑞自己的卧室和书房。左右两排厢房是家人和客人的住房,正厅前的甬道两边,有两座奇形怪状的假山,假山四周是小小的花苑。
此时,常丁香、夹竹桃、月季、蔷薇、玫瑰……正在开放,给即将举行的庆功宴增加了色彩。第三进是后院,另有后门出入,库房、马厩、厨房和长工的住所都在那里。每逢一进,都有影壁一面,四角有四只蝠蝠作为装饰,中写一个比方桌面还要大的“福”字,以取“福、禄、寿、康、宁”五福之吉兆。
这时的朱瑞已经不是辛亥年的朱瑞了。
他脱去了米黄色的斜纹哔叽军装,换上了缀缎长衫、马褂;他脱去了发着幽光的黑色皮靴,穿上了绣着云朵的缎鞋。
朱瑞身上再看不到一丝一毫1911年时革命军人的气质,而是和一个他曾经参与推翻的清王朝的官员,毫无区别。
此时的朱瑞完全陶醉在沾沾自喜和称心如意的心情中,他不由地倒背双手,昂着头一步一耸地在他的议事大厅里来回踱步,不知道是由于自鸣得意还是由于不习惯新的衣着打扮,朱瑞走起路来活像一只大公鸡,脚下的方砖咯噔咯噔地响着。
他环视着挂满贺联的墙壁,欣赏着上面的书法和颂辞,他尤其喜爱宁波绅商送来的这副“盛名扬四海,威力震瓯越”,足足地品味了半个小时,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把傲视一切的目光,投向大厅正中的一幅猛虎中堂。
这副中堂是北洋军第四混成旅旅长臧致平送给他的,上画一只猛虎穿林而出,虎视眈眈,贪婪地望着前面,露出要吞噬一切的神情。这种精神状态,正和此时的朱瑞相似。
更有意思的是那副隶书的对联:叱咤风云三尺剑,运筹帷幄五车书。
这副对联也正是朱瑞那野心勃勃、自命不凡和不可一世的狂妄心情的最佳写照。
“大总统许诺,平定两浙以后,就许我督浙,陶成章也好、林淮唐也好,这些民国的叛匪迟早要被北洋军拿下。”
满面含笑的朱瑞又向紫檀木的雕花茶几上瞟了一眼,上面放着一张几天前的《顺天时报》。报纸上写着“浙南匪患基本肃清”和他自己“荣升浙江军务督办”的新闻。他的心情,当然也就像是灌入一坛老酒,深深陶醉在甜蜜中,甚至有些昏昏然、飘飘然了。
浙东南一带的政权机构,从前清以来就是因袭旧制,从未更动过。尽管经过多次改朝换代和辛亥革命前后的动乱,县以下的机构都依然如故。因为不管是哪一个朝代、派别和政权,都需要这些机构来横征暴敛。这些地方政权机构也绝不反对当局,不管是前清的道台、制台,也不管是陶成章的知事、县长,他们是谁当家就孝敬谁,只要上面的人不妨碍他们鱼肉乡里就心满意足。
但陶成章发了昏,居然投靠社会党。
现在谁不知道社会党人准备彻底掀翻大清留下的江山,谁又不知道那些社会党党员在“五月风暴”时是多么心狠手辣,几乎是成千成千的杀戮豪绅良民!
陶成章选择与社会党合作,就等于是把这些地头蛇全部推到了朱瑞这边,所以他才能在宁波一声号召,就引起全浙响应,到处都是蜂拥而起的土豪武装在配合北军行动。
最近一段时间,社会党虽然从福建派了一支红军部队到浙江作战,但北洋军政府也派遣了臧致平、杨化昭的第四混成旅前来镇压。
朱瑞亲自在宁波码头迎接“臧杨部队”的到来,他亲眼看到过这是一支军容何等威武、军械装备又何其精良的劲旅,因此当然相信红军的入浙部队绝不是北洋军的对手
。
而近来的捷报频传,似乎也证明了朱瑞的判断没有错误。
臧致平这两天接连发电报到宁波来,说第四混成旅连战连捷,而且根据北洋军的侦察情况来看,红军入浙部队虽然还未遭到北洋军的直接歼灭性打击,但也由于士气消沉,士兵逃亡溃散的情况非常厉害,按臧致平的估计,红军入浙兵力才一个多月时间就逃亡了一半左右。
朱瑞想到兴奋处,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他身旁一个娇滴滴的姨太太则端着人参汤过来问道:“都督,人参汤都凉啦,还不进去喝?”
当姨太太白嫩的小手搭在朱瑞的臂膀上时,朱瑞才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他在姨太太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突然又扭头说:“你懂吗?乱世出君王啊。”
姨太太吃了一惊,似懂非懂笑笑说:“我可不懂你们这些事,我只盼着享个平安福。”
“你啊,真是妇道人家,没有见识。”朱瑞昂首向天又大笑起来,“我们跟着袁大总统走,准没错。”
之后等客人都到齐,爆竹声也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吹鼓手到处奏乐,人群熙熙攘攘,整个督办署上一片喧嚣,到处散发着酒气和香味,除了官署大门外用绳子穿成一串的十几颗“社贼”、“叛匪”还有“光复会叛贼”的人头以外,真仿佛太平盛世。
朱瑞忙着和客人们施礼、问候、寒暄……吃过茶点以后,酒菜就备齐了,盛宴随即开始,朱瑞想着等待臧致平凯旋后,也要再为臧旅长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今后自己督浙,还得仰仗这位臧旅长的武力呢。
宴席上响起无穷无尽的掌声和叫好声,宁波和温州的社会贤达、名流绅士们都相继离席祝贺,无非是大大恭维一番朱瑞的功绩。接着就是哈哈不止的笑声和叮叮当当的碰杯声,朱瑞的脸也被酒水灌成猪肝色,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斟满酒,用低哑的声音说:
“本督办才疏学浅,无德无能,有负众望,承蒙诸位过奖,实属惭愧,今后自当不遗余力,誓灭社贼,为国为民,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啊。浙南的萧楚女、恽代英、胡公冕至今还逍遥法外,但大家不必担心,臧旅长即将歼灭红军主力,夏帮办也将出兵扫平沦陷各县,来啊,诸公,为我们的戡乱剿匪大业干一杯吧!”
朱瑞才把酒杯高高举过头顶,他的副官长就神色仓惶地跑了过来,好像想要压低声音,但由于太过紧张根本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督办、督办!大事不好、大事不妙了!夏帮办在五尺乡全军覆没,还被红军生擒——红军发出水电报,要公审夏帮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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