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的天津卫不仅是烟花繁华之地,也是无数前清致仕、下野官僚退隐的寓居之所。肃亲王善耆头顶一只貂皮大帽,匆匆从金刚桥畔走过时,又不经意间望了一眼河对岸的直隶省公署,也就是前清的直隶总督府。
直隶总督府一旁,就是戊戌变法前袁世凯为接待慈禧太后看天津阅兵修建的行宫,现在则被改为袁世凯到天津视察时下榻落脚的住所。
金钢桥是双叶立转开启式桥,两边的桥身用电力操纵吊起,成“八”字形,船可以从中间通过。这座桥的设计及材料供应均由世界上著名的美国施特劳开启桥公司承包,天津大昌实业公司主持安装,从津浦铁路北站通过宽阔的大经路、金钢桥,便能直达海河对岸。
和后世的天津相比,这所城市在民国拥有着更重要和显赫的地位,所谓“上青天”即和后世的“北上广”相当。与古老而又暮气深重的北京相比,天津是晚清新政以来袁世凯和北洋集团的活动中心,也是北方新政建设的集大成者,崭新的马路、锃亮的电灯,以及横跨海河的这栋金刚桥,都彰明着天津卫全新的城市气质。
善耆站在海河对岸,还能望见慈禧太后行宫的屋顶,曾几何时那里还是爱新觉罗家族的私产,现在却被袁世凯所霸占,一想到这里肃亲王的拳头就握紧了起来。
日本浪人川岛浪速脸上带着夹带嘲讽的笑容,但很快即在肃亲王面前略了过去:
“王爷,青木少将已经到天津了,他愿意见您的话就说明我国对袁世凯政权的态度正在发生变化。”
善耆轻轻哼了一声表示赞同,他知道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武官青木宣纯是袁世凯身边的政治顾问之一,这两个人早在庚子国难以前就有密切联系,日俄战争时青木宣传更是作为北洋军与日本政府之间的联络人,利用北洋军的掩护在东北策划了所谓利用马贼义勇军破坏俄国人补给线的行动。
川岛浪速说:“青木少将是我国在华特务机关的首脑,非一般浪人可比,以我国的外交政策,本不应当如此露骨干涉贵国内政。但自滕县之战以来,中国形势正发生着狂风暴雨般的变化,青木少将认为能使清国中兴的时机已经成熟起来了。”
善耆轻轻叹道:“只要能中兴我大清,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
《辛丑条约》规定中国不得在天津驻军以后,天津就成为了列强在华势力的大本营之一,更成为了日本在华特务机关活跃的总部。
青木宣纯被派到中国活动已有约三十年之久,他的北京官话和广东粤语都熟练如同母语一般,堪称是日本头号的中国通军人。
日俄战争时,青木宣纯就是利用了袁世凯的帮助,会合了纵横草原的巴布扎布的上千名蒙古骑兵,炸毁并切断了辽河大桥,大大影响了俄军的进攻计划。
很快两名日本天津领事馆的官员即将肃亲王和川岛浪速带进租界,见到了生得白白胖胖、一脸慈和的日本陆军少将、特务机关“青木公馆”的首脑青木宣纯。
“亲王殿下,许久不见,您的身体依旧十分硬朗呀。”
青木宣纯的身材、面孔都和袁世凯很相似,有都拥有一种类似的狡狐气质,在肃亲王的面前则摆出一副极亲和的面孔来。
“北洋军在南方大败,看来袁世凯担任中华民国的大总统以后,中国并没有因此而统一和安定。”
川岛浪速微微一笑,也说道:“袁世凯不能实行民主主义政治,南方革命党以社会党的林淮唐为首采取暴民武装行动,一再掀起反袁叛乱,现在中国仍旧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人心颇思爱新觉罗氏,以袁之力量很可能无法解决南方的动乱了。”
善耆看着青木宣纯,道:“京师一别,将军别来无恙。袁世凯一窃位逆贼而已,不过以诈力从孤儿寡母手中夺取大权,现在的形势只是使袁世凯的真面目完全暴露出来而已。日本与大清是兄弟之邦,贵国若能助我大清复国,将来我二国必能携手屹立于东亚细亚,一同对抗白种人的霸权。”
青木宣纯听着善耆这番疯话,只是忍俊不禁:“中国人只有利己心,毫不顾及国家利益,只依靠你们自己真能实现国家的安定吗?现在俄国人在北,英国人在南,都对中国虎视眈眈,我国不能坐视中国被英俄瓜分,但中国若不能自强,则我国只有先下手为强,采取保护之策以避免中国沦为白种人的殖民地。”
“将军!”善耆急切道,“宗社党在满蒙之间的白山黑水中,尚有有志复国的义士数万人,只要贵国支援我们一些武器弹药,很快东三省既能重新扬起黄龙旗。现在袁世凯的注意力全在南方,关外驻军也纷纷南调,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自从辛亥革命以来,英国和俄国一个北上、一个南下,都在试图扩大其在华势力范围。日本对此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日本的在华政策本质上就是将整个中国都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自是断断不能允许他人抢食。
偌大的中国,正因此沦为列强诸国竞相逐鹿的狩猎场。
青木宣纯哈哈大笑:“北洋军在南方之大败,确系清国复国的天赐
之机。我国政府欲支援非共和派的岑春煊等人,让其掌握东北政权,首先在满蒙地区建立北清帝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度。如此新的建设,对北清政府,我首先以监督的身份对其奖掖指导,使其势力日趋与东洋相合,共同对抗西洋势力,如此之洪业实与清国入关开国事业可相匹敌。”
善耆对青木宣纯的这番计划有些吃惊,因为以他对岑春煊这个老官僚的了解,不认为岑春煊会受日本人的引诱来参与复辟大清的计划。
不过青木宣纯还是接着说道:“我与袁世凯相识二十年,深知他是一个死硬的排日分子,与我国的合作亦不过权宜之计。因此我国将援助一切有志于推翻袁世凯地位的中国人。
如今中国各方势力中,黎元洪乃温厚之人,有重民意之风,与北洋派有冲突。段祺瑞则为北洋派第二领袖,心胸狭隘之人,与民党无法相容。孙文、黄兴乃高理想之人,与北洋亦不相容。蔡锷乃进步党首领,乃反复无常之士,现企图通过北洋派来壮大其政党。冯国璋的态度让人无法捉摸、变换不定,岑春煊则是可以同亲王合作的正直之士。”
善耆问道:“那么贵国政府对林淮唐将采取什么政策呢?”
青木宣纯笑道:“林淮唐与袁世凯相同,都是心胸狭隘的野心家,也皆有露骨的专横思想。但袁有中国传统官僚的中道品格,虽重权谋亦能容人,林淮唐则彻底沉迷于西洋异种思想,其人格已完全受到独、米思想的支配,其主张的激进社会主义思想纯然不现实,亦不可能实施于中国,不过是一个较孙文更加西化的大幻想家而已。”
川岛浪速也说:“在华的列强外交官,多把林淮唐当成一个小丑而已。既然他自诩革命者,正好能帮助我们来破坏袁世凯政权的稳定性。但也不过如此,王爷,我读过林淮唐的那几本书,里面尽是一些痴人梦呓罢了,与中国的政治传统全不契合,更没有一丝一毫真正实施的可能性。”
青木宣纯目光炯炯有神,看着善耆说道:“青木公馆曾试图接触过林淮唐,日本政府本欲支援社会党的反袁战争,但林淮唐等党人的排外思想极为浓厚,完全不接受我国的帮助。社会党正是十余年前义和团的余脉,亲王殿下,袁世凯当年就是趁义和团之乱而起,今日清国亦可以借红军之乱复国。”
“……青木将军,宗社党已经完全做好准备,只要贵国的武器到位,我们立刻就能在满蒙地区拉出一支不下数万人的勤王军。”
青木宣纯点点头,又说道:“军械一事完全交由我国来解决,但勤王是需要一个皇帝的……宣统皇帝陛下尚在北京,亲王殿下有办法将他营救出来吗?”
善耆用力点头:“宗社党在北京有一个叫做淳和的联络人,有他帮助,我们一定能救出皇上!”
青木宣纯听到淳和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一动,好像想到了些什么,但旋即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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