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一辉早晨出门前首先就点好了一支烟,他走路时一边抽烟一边翻阅报纸,报纸自然是北一辉曾主笔过的《朝日新闻》。
这几年来朝日新闻因为特别关注中国革命的进展,还在中国派遣了人数巨大的特派记者团,所以总能获得第一手消息,以至于坊间风传朝日新闻与中国“革命の麒麟”林淮唐有特殊的沟通联系渠道云云。
如今朝日新闻的发行量已经超过百万,算是当今日本左翼一方排名第一的报纸了。
今天朝日新闻的头版还是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北京事变善后交涉问题,北一辉粗粗扫了几眼,看到报纸上的观点与日本社会党的观点不谋而合,都是借着日本政府对列强国家派出道歉专使一事,强烈抨击政府的无谋与好勇斗狠。
北一辉坐在公交车站的站台旁,一边翻着报纸,一边也注意到了街头上灼热的氛围——自从前几日的日比谷公园烧打事件以后,警视厅虽然出动了大批巡警逮捕了一百多名浪人和在乡军人,但这不仅没有压制住国民的不满情绪,反而更刺激国民对政府产生敌对意识。
“天诛国贼”、“天讨”、“山本内阁总辞职”、“驱逐英米”……的横幅标语,充塞街道之上。
很快一辆无轨电车便悠悠开到了站台前,北一辉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后将报纸收好,即登上电车。电车的人还是太多太拥挤了,整个都是混乱不堪,车上也有穿着黑色立领中学生制服的年轻人在讨论北京事变的新闻,同时也有穿着二尺袖配袴、脚踏长筒皮靴的女学生在讨论宝冢歌剧的演员。
电车朝着神田区的方向开去,无轨电车经过东京街头的十字路口时,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迹来,紧随其后便又有一架西洋式的四轮马车在车夫驾驭下飞速驶过。
一派大正时代的浪漫氛围。
北一辉低下头去,在这浪漫和谐的风景背后,可是前年片山潜组织东京电车工人大罢工时,一夜间被警视厅逮捕数百人的惨剧啊。
就算是前几天震动了全日本的日比谷公园烧打事件,最后也不过才逮捕一百多人罢了。
早在北一辉前往中国接受林淮唐思想的影响之前,日本社会党创建者之一的片山潜就已经在明治年间组织了多次成功的罢工活动,而且也在东京的矿工、丝绸女工、人力车夫等群体中初步建立起了斗争性的工会团体。
包括日本最早的工人杂志《劳动世界》,也是片山潜在大约十年前和幸德秋水一起创办的。
论社会主义思想在亚洲的传播,还有社会主义政党对于工人运动的领导,北一辉甚至认为日本社会党在这方面是领先并优越于中国社会党的。
1911年年底,震撼日本的东京市内电车公司六千名职工的罢工连续进行了四天,终于获得了胜利。但这胜利的结果是日本社会党多数党员被逮捕入狱,片山潜本人也被迫远走海外,日本社会党在幸德秋水大逆案以后又一次遭到沉重打击。
好在片山潜和北一辉合作,成功抓住了这次护宪运动推倒桂太郎内阁的机会,利用了民间新兴资产阶级和政友会等官僚势力对“阀族打破,宪政拥护”的要求,这才重新获得了合法活动的资格。
当时桂太郎很愚蠢的一次次动用了天皇诏敕强力弹压,还意图重组内阁。他的所为恰好是火上浇油,社会舆论一致认为他滥发诏敕的行为混淆了日本宪法里”宫中府中之别“的原则,反而驱使民众情绪高涨,最终使得山县有朋、桂太郎、田中义一这些人代表的长州藩阀陆军军部势力一时间不得不偃旗息鼓。
这次护宪运动,除了伊藤博文当年留下的政友会成为了日本的“护宪英雄”以外,日本社会党同样因为积极推动打倒桂太郎内阁的民众运动,不仅名声大噪,而且也拥有了公开、合法发展民间外围团体的权力。
现在北一辉乘坐电车前去的神田区三崎町“金斯利馆”,就是受到半官半民的行政辅助型组织中央慈善协会承认的民间合法互助团体,按照日本此时流行的说法便是叫做邻保组。
金斯利馆是用片山潜和他的好友高野房太郎等人的私宅改建而来,名义上是和几位英国的传教士合作,公开使用基督教福利组织的名号,有时候金斯利馆内也会假模假样的组织一些信徒礼拜活动。
但金斯利馆的真面目,还是一个组织东京工人互助的秘密团体,相当一部分参加了日本社会党外围团体的工人、学生,都会经常到金斯利馆来听日本社会党的干事们讲课。
除了讲课以外,金斯利馆本身也做一些互助形式的慈善活动,而且还在馆内开设有专门面向铁路和电车工人的保育院、幼儿园等福利设施。
自然,像这样大规模的投入,背后需要的资金也相当庞大。而日本社会党现阶段虽然能够通过工友募捐,得到一些赞助,但绝对是无法支撑起像金斯利馆这样的大规模福利设施。
片山潜和北一辉手头的钱……只可能是来自“境外势力”了。
北一辉到馆以后,马上就去往工人俱乐部拜见片山潜。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利用在乡军人
对政府的敌意情绪,试图在那群退伍军人里也发展一些社会党的党员出来,虽然现在成果还不大,但也有所斩获。
“北先生来了。”
片山潜在西洋式的会客厅内站起身来,向北一辉介绍自己身边的另一位学者道:“这是河上肇先生,北先生认识的吧!”
北一辉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身穿和服、头戴渔夫帽,装扮颇似文豪的学者,很快就想起了不久前片山潜寄给自己看的那本《贫乏物语》的选段。
“您是……您就是《贫乏物语》的作者吗?大作早已拜读,初次见面不胜荣幸。”
河上肇性情肃穆,只是和北一辉简单握了握手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话。他原是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的讲师,今年本该赴欧留学,若斩获博士学位再归国的话,以河上肇的才华,即便取得京大教授的教职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但由于北京事变的缘故,日本与欧洲列国的关系急剧恶化,所以官派留学一事也只能暂停。河上肇此时正在东京等候消息,便正好借这个机会,接受他老朋友片山潜的要求加入日本社会党。
北一辉坐下以后,将和服外衣敞开,微冷的天气里他还不住摇着折扇,确实有几分幕末狂士的风采,只是如此行径看在性格十分严肃的河上肇眼里,就有些不适宜了。
“日比谷公园烧打事件的背后,你们知道是何人组织的吗?准没想到!是帝国在乡军人会!”
日本把退伍老兵叫做在乡军人,八年前寺内陆军大臣制定了将复员军人组织成在乡军人会的草案,五年前陆军省的巨头田中义一本着“良民就是良兵,良兵就是良民”的主张,积极筹划在乡军人会,最终在陆军主导下建立了帝国在乡军人会。
所以这个组织不仅不是一个民间组织,而且还是一个实打实的由陆军主导的军事团体。
顺便一提,在乡军人的总部军人会馆和靖国神社一样,都坐落于东京千代田区的九段坂。
北一辉本来就和军部的不少青年军官有书信往来,所以这次他极其肯定的说:“在乡军人会是军部动员和控制民众的半军事组织,这次据我几位密友透露,他们都收到了在乡军人协会发出的动员信,要求他们秘密参加破坏山本内阁的日比谷烧打活动。”
片山潜缓缓推起鼻梁上的眼镜,说道:“这样看来,山本内阁与军部之间的裂痕已经到了无法弥合的地步。”
河上肇也对北一辉的话略感吃惊,他很快就分析道:“激进的军人既是旧体制最积极的维护者,同时也随时可能转化为旧体制最积极的破坏者——北先生,若能借着目前在乡军人们对日本政府的敌对意识,趁热打铁将他们对于中国、对于政党内阁政治的仇恨,转移到更正确和更本质的方向,揭露这些底层官兵和腐朽透顶的上层藩阀间的矛盾,或许就可以使社会党之风吹入军队当中。”
北一辉拍起手笑道:“我正是这样想的,而且正这样做!”
片山潜则又提醒道:“不要忘记了明治末年警视厅的那几次大搜查,我们日本社会党现阶段的首要任务还是必须保护好自己。”
“请放心吧,”北一辉又笑了起来,“我在军队里熟面孔很多,军队也都把我当成一个国家主义分子看待,不会出什么事的。”
片山潜深深看了北一辉一眼:“但愿如此。”
三人接着又谈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午饭时间才决定离开,前去到金斯利馆内的大众食堂吃午饭。日本社会党目前在日本国内的力量还很弱小,但比起明治年间还是获得了相当大的发展,近一段时间除了参与护宪运动以外,日本社会党也通过对足尾矿毒等环境公害事件受害者的法律、经济援助,在公众中获得了更高的名望,也和一部分进步主义立场的国会议员实现了合作关系。
不过这一切,距离日本走上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依旧十分遥远。
即便如此,日本的社会党人还是充满乐天的情怀,对于未来也抱着非常美好的蓝图与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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