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你还记得你们分田具体的过程吗?分掉的土地,都是战争时没收的通敌者土地吗?”
越飞依照中国人中间较亲昵的方式同他的翻译谈话,如果山东的土地改革仅仅局限于将战争时期没收的一部分土地按照绝对平均主义的原则,进行重新分配。那么越飞对中国社会党的评价,便将和第二国际的看法一样了:这只是一个农民党。
但小王此时并没有向越飞透露更多关于山东土改的信息,这个看起来就很狡黠的农民翻译简单应付了越飞几句话以后,就带着他一路苦行几天以后,抵达了位于临沂附近的一处村庄。
村庄处在山东和江苏两省交界处的海滨盐碱地上,村民们好像都听说将有一位洋医生抵达此处,所以都提前聚起准备给越飞举办一个欢迎会。
村口的庙宇张灯结彩,看起来就像中国人过年节时一般,庙上还插着两面旗帜,一面是代表农会的黑赤旗、一面是代表红军的星轮红旗。然后在房屋和房屋中间,则有农民用细细的线绳悬挂各种拥护土改和拥戴社会党的口号标语,远远看去,就像花花绿绿的纸屑在阳光下飞舞。
寺庙前还用大木头搭起了一处戏台,上面有几位穿着鲜艳颜色花布衣的演员在表演戏剧,看来村民们是借着欢迎洋医生越飞的由头,给自己举办了一场可资纪念的盛典。
越飞很快也注意到——那处庙宇里面连一位僧侣都没有。他在来中国的路上,在客轮上读了不少外国人关于中国的观察性质文章,越飞记得许多评述里都提到过中国人对于宗教的迷信观念,那么为什么临沂的这处村庄佛寺里却连一位僧侣也没有?以至于村民可以占用佛寺的建筑物,来召开欢迎会呢?
答案是很明显的,就像那些线绳上悬挂的拥护土地改革大纲的标语口号所说的一样,毫无疑问,社会党人在山东进行的土地改革看来除了将通敌者的土地没收并进行重新分配以外,也把许许多多庙宇寺社所占有的土地进行了没收。
主持欢迎会的人是一名社会党的年轻党员,看起来岁数约莫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这么年轻的政工干部,也让越飞很怀疑他能否负责好自己的工作?但后来听小王的介绍,那个党员虽然年轻,但却是有过两年多军旅生涯的老兵,这一点不仅令村民们都对他十分敬畏,而且也让这个少年党员拥有同他年龄所不相符的老辣工作经验。
“我们特别欢迎越飞医生的到来!”
那名年轻的党员——他名叫张皮绠,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是红军里一位特别出名的战士了。张皮绠脸上通红,一副说不出的高兴模样,他身后的戏台上,则是好几名演员扮成了林淮唐、袁世凯等山东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大人物,正在上演社会党所提倡的“文明新戏”。
在王朝时代的中国,向来是不允许民间编排关于当局最高领导人的剧目的,即便这出剧目是在歌功颂德,也是不允许的,这就是中国王朝时代的避讳传统。
但现在君主制在中国已经迎来了彻底的消亡,旧时代的潜规则不再发挥作用,哪怕是临沂乡下的一个普通村庄,演员们也敢于大胆的扮起林淮唐这类人物。
戏剧最流行的主体还是土地改革,多数节目着重宣传两点:一是依靠贫雇农的必要性;一是团结中农的重要性。
很多剧目都表演一个恶霸地主企图破坏分田地,一个富农与他同谋,一个中农害怕新土地法会侵犯自己的利益,一个农村政工人员出卖穷人、讨好富人。但是,一个雇农在一个党员或赤卫队队员的帮助下,最后总是取得了群众的信任。地主及其帮凶缩成一团,受到控诉。那个贫农与中农跳起了轻盈的快步舞,秧歌队的姑娘和小伙子唱起欢乐的歌,秧歌舞又重新扭起来。
还有更多文明新戏是关于国内外时事的,舞台上可以看到脑后拖着一条滑稽辫子的肃亲王善耆,也可以看到穿元帅礼服、胖乎乎的袁世凯,甚至还能看到一副欧洲绅士打扮的前内阁总理宋教仁。
农民们用极富乡村色彩的唢呐和笛子伴奏,演员们的表演技巧其实很不高明,越飞又听不懂他们口音极重的大多数台词,但仅凭戏台上那些夸张的动作,越飞便能看明白这出戏是在讽刺北洋军与旧国民党之间的政治交易。
有名的财政专家梁士诒——他怀揣一只塞满钞票的大皮包,头顶一只纸质高帽,上面写着梁士诒三个字——也参加进了这出戏里,这可能和最近新的中央政府要求接管交通部铁路管辖权的政治运动有关。
“越飞先生。”年轻的党员代表张皮绠开朗的笑道,“您知道——诶,王哥,你来给我翻译翻译,用他们老毛子那个话给我翻译一哈啊!”
张皮绠拉住翻译王二九,又说道:“告诉越飞先生,我们特别欢迎他来!大家都听乡国大的汪主任讲过,知道越飞先生是一位特别厉害的洋医生,村里最近不是闹疫病闹得正厉害吗?乡里的医生不管用,咱们都期待着越飞医生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呢!”
王二九一五一十的把张皮绠的话向越飞重新翻译了一遍,越飞也点点头表示:“我们来中国,就是为了争取成为
中国国民的好朋友,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一定也竭尽所能,这是俄国劳动者与中国劳动者之间国际主义友谊的一个表现。”
村民们都听不懂越飞在说些什么,但大家从他的神情还有说话的语气里,都可以感觉到这个洋人同过去许多年来在山东地界上横行霸道的传教士们是不同的。
王二九又翻译一遍以后,张皮绠就拉住了越飞的手,反反复复说着谢谢两个字,越飞对中国人的热情与好客还很不适应,尴尬中却又感到这个生机勃勃的村庄,或许真的值得自己在此深耕一段较长的时期。
村子上空辽阔晴朗,一朵朵棉絮般的白云乘风向南驰去。远处泰山的背影似乎还披着一点银装的残余,还保留着去年年底那场残雪的痕迹,但谁敢说现在不是春天呢?春天已经到来了,农民们都将要投入到春耕的作业中来,在播种时节全面到来以前,社会党将决心使山东省和福建省至少四百万户饥寒交迫的贫农获得土地。
“这是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
越飞被张皮绠安排到了原来村长家的瓦房居住,至于村长本人则在去年就因为参与组织讨赤民团,而被公审大会判处了前往江北国营农场进行劳动改造的刑罚。
在又一番令人筋疲力尽的欢迎餐会以后,越飞点亮了屋里的油灯,掏出钢笔开始记录下自己在中国的所见所闻。他准备每隔一段时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的视角,就把这些见闻记录委托老朋友托洛茨基发表到真理报上去。
“……山东的土地改革在我到达临沂以前,似乎就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但其成色究竟如何?这还有待观察。中国社会党可能还将继续推动土地改革的工作,目前就我的观察而言,中国革命者主要针对通敌者和庙宇寺社的土地所有者展开进攻,但这部分土地仅占乡村土地中比较小的一个部分,要真正解决贫苦农民的生活问题,只靠这种程度的改革似乎还很不足够……
……中国农村的生活氛围与俄罗斯村社有很多近似的地方,但中国农村的自然环境更为恶劣,人均占有的土地和山林资源也更为有限,如果中国社会党能够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完成土地改革,复兴乡村,那么俄国人也一定可以用更好的方式实现村社改革……
……托洛茨基,我强烈的向您提出一个请求,真理报应当向全欧洲有志于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青年人进行呼吁,让他们到中国来!很可能,即使你们要说这只是一种可能,但如果中国社会党真的是一个合格的工人党,那么我们期待已久的一种社会图景就将在现实中出现了……这里需要更多的农业专家,老师,熟练技术工人和工程师,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都将彻底改善中国乡村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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