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夏日初旬的清晨,景物相比战争时的光景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在工人宿舍屋顶后面,工厂拱形建筑的身后,海水在阳光下沸腾,群山和大海之间弥漫着醉人的空气,闪耀着灿烂的光芒。
无论是那些淡蓝色的烟囱,钢筋混凝土的厂房,或者新修的工人住宅,还是那些仿佛覆盖着铜渣的山脊,都溶化在阳光里,晶莹得象冰一样。
远处山坡上还能看到采石场堆满石子和长满灌木的绞车道,以及狭窄山沟里的桥梁和升降机。下面则是工厂,它俨然是是许多圆顶、塔楼和圆柱形屋顶所构成的一座城市,带有深刻的德国色彩,只是工厂的大门前如今飘扬着一面星轮红旗。
只要一跨进那堵隔开工厂和市郊的混凝土墙的缺口,就可以看见桑来朝的家,位于工人宿舍建筑群的一座小房子。
桑来朝今年刚刚结婚,他妻子是老家的乡亲,没读过书,大脚,原来在村里的合作社务农,也给乡镇的诊所帮工,今年则跟着桑来朝一起来青岛,但还没有开始怎么工作就怀上身孕,现在只好在家里休养身体。
桑来朝是高级钳工,实际上相当于工程师,以他的收入足可以很轻松养活自己一家人。更何况从去年开始,政府就把青岛当做了新中国工业建设的又一个中心城市,当地很多德国人留下的钢铁、铁路和工矿企业都被重新利用了起来,各类工人消费合作社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桑来朝目前工作的青岛一零三工厂采用的还是十小时工作制,但是每个月都可以休四天,并且工人请病假不仅不扣薪水,医疗费里很大的一部分还可以报销。
他吃住都在厂里,花钱的地方很少,所以要照顾一个怀孕在身、不能工作的妻子也很轻松。
从工厂的高处向外瞭望,还能看到德国人留下的架空索道,空索道的一对对混凝土柱像一排凯旋门,也像桑来朝更熟悉的乡下城隍庙,柱子中间的钢缆象琴弦似的绷紧了,上头挂着几辆停在空中的矿车,矿车下面是保险网的锈铁纱。
战争对青岛的工业造成了很大损坏,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青岛许多工厂里德国人从本土运来的精密仪器至今还没有全部修复完毕。
有的设备即便重新从英国、法国或美国采购也很困难,不仅因为其采用了德国专有的规格和标准,有的也因为机器新颖,连美国人都还没有掌握生产制造的窍门。
有的工厂因此被迫暂时中止了生产活动,这不可谓不可惜,但据桑来朝听说到的小道消息,好像国家正在外国搞什么大采购,可能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重新买来那些紧要的机器设备,也许在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以后那些暂时空置的德国工厂也就可以被利用起来了。
还有那些洋工程师……
桑来朝和国际纵队的志愿者、法国社会党的饶勒斯先生关系很好,他对志愿者们的评价都很高,这些人工作都极有热情,也很愿意脱下西装上一线去劳动。
但是另一些被政府聘用的德国侨民就不太行了。
那些德国侨民都是原来居住在青岛或者在山东省内工作的德国人,他们现在的身份虽然带有一层战俘的意味,可多数人依旧态度倨傲,不大瞧得起中国工人,生活上的要求也又繁琐又娇惯。
偏偏这些德国侨民里有很多对口的工程师,毕竟在欧战爆发以前,他们的本职工作就是在山东的德资企业里负责管理和技术岗位。
在对口方面,这群人反而比专业技术层面五花八门的国际纵队志愿者还要靠谱得多。
目前青岛各大工厂,甚至包括徐州、上海、南京和广州的一些工厂,也都聘用了大量德国侨民担任技术顾问。这类顾问的人数比例和来自国际志愿者里的人数,大概是五比二的差值,但在薪资方面吗……
其他厂子桑来朝是不太了解,但至少他现在工作的这个工厂里,国际纵队里出来的那些专家顾问,拿的薪水都和中国工人、工程师一个标准。但德国侨民的薪资就高得多,虽然不及过去殖民地时期那么高,但也都接近于一般洋行买办大班的水平,通常都是同类职务上中国人薪资的三倍到五倍左右。
刚到青岛的很多工人同志对此都看不过眼,问题在于中国政府接管德资工厂的时间还不长。大家对这些洋人的设备使用上还不熟悉,也都担心万一侨民们暗中搞破坏或者知而不报,说不定就会给昂贵的机器设备造成更大损耗,所以才只好接受了侨民顾问较高的收入和待遇水平。
但再过一段时间……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不会如此了。
中国籍的熟练技工们正在加速熟悉这些工厂和设备,以一零三工厂为例,桑来朝甚至认为现在就把厂子里的所有侨民顾问开除,也不大可能会影响到工厂的正常运转了。
机器在暗中发出隆隆巨响,电力嗡嗡地呼号,港口和码头,还有烟囱,也都生气勃勃,充满火山爆发时的威力。
“我要去看看新到的机器。”
桑来朝想起了些什么,今天又有一船从法国买来的设备到港,有了党,也得有机器。他很快
出发,人默默地走到外面高架桥上,右边,平台底下,隐藏在地下的发电机大声儿咂吧着嘴隆隆作响,工人们小得象玩偶似的但曲着的身影在厂房顶上爬动,厂房的窗子已经不再露出棋隔折断和玻璃破碎后黑魁魁的空洞,它们绚丽灿烂地闪耀着浅蓝的色彩、暗红的斑点和皎洁的光影。
桑来朝接着就走到了堤岸上的人行道,几条喷薄着浓浓蒸汽的货轮正在开进胶州湾里来,除了桑来朝自己以外,另外还有些在休假的工人和市民们也聚到了港湾前,大伙见到货轮舰首飘扬的红星蓝白海军旗时,就一齐发出沸腾起来的欢笑声。
就在人行道的尽头,左右两边,长长的两列红旗飘展开,象篝火般灼灼闪光。连冰冷的海水都被鲜红的旗布映得象着了火一样:正面悬挂的是党支部的旗,旗穗密密地披拂在人丛中其他的旗帜上面,另一头挂的则是建筑业和钢铁工会的旗。
栏杆下面,猩红的旗帜汇成一股滔滔滚滚的洪流,巨大的白字光芒夺目,象春天里的花朵一样写着:
“我们已经在战争前线上取得胜利——
我们更要在经济战线上取得胜利!”
人群欢腾着,轰动着,闪耀着红头巾,看到的是黝黑的和苍白的脸,四处都是横幅标语,象红色的羽翼挥动,好几名外国面孔的志愿者也举着小面的赤旗拼命挥舞。他们后面的人群看不清了,可再望过去,又是熙熙攘攘的、乱乱哄哄的人群。甚至在海边的断崖悬壁上,也是这样密集的人群。
他们在山脊上和悬崖上钻动, 越往上去越多,那面又是浓密的鲜花一般的旗帜和横幅标语。只看见无尽的人群从下面市区的街道内不断地涌出来,展开热烈的活动,都欢迎着新近到港的中国籍远洋货轮。
一架红空军的飞机正在此时从空中穿过,螺旋桨快速发出嘎扎的声音,机身则穿过白云,留下长长的一道飞机云,像丝一般的蛛网飘荡在湛蓝色的天空里,也像珍珠粉屑般闪闪发亮。
桑来朝攥紧铁条栏杆,体内又涌出无穷无尽的干劲儿来,好啊,就是这样,柴油机轰轰地开动,通了电流的电线嗡嗡作响,绞车道上的滚轮骨碌碌地旋转,高炉下热焰如火龙蹿起,矿车也在轰隆隆发出声响,前几天工人同志们刚刚安装好的青岛第一座回转窑,窑筒明天就要发出吼声,绕着它的轴线旋转,煤屑和热气的灰色烟雾就要从这个庞大的烟囱里袅袅上升。
难道,为了这一切,满坑满谷的这些人就不值得到这儿来庆祝他们共同的胜利吗?
现在,城市里已经储有足够的柴火了,这儿的工厂也已经充分准备好开工了。这队伟大的劳动大军有多少血啊!这血足够流多久啊……胶济铁路的火车都恢复了,造船冶金厂要开工了,蒸气磨粉机也要发出响声。这里供转动涡轮的河水还怕少了不成?……工人阶级,共和国,伟大的生活的建设……我们能吃苦,但是!他妈的,也会创造更美好的生活啊!
建设的时代,要开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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