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寺公望被拘押到东京丰岛区的巢鸭监狱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虽然警视厅在东池袋的巢鸭支署给西园寺公望专门准备了一间独栋的牢房,不仅配备有紧急的医护室,还增设了暖气等设备,房间明亮宽敞且通风条件也非常好,但对于明治时代以来日本政坛的元老重臣,被政府关进监狱受阶下囚的待遇,还是一种空前的羞辱。
自从陆军发动政变以来,最开始西园寺公望和山本权兵卫等华族、护宪派和海军的元老重臣们,还只是被陆军派来的部队严密监视,软禁在他们自己的家里。
但随着时间推移,特别是随着山县有朋逐渐牢牢掌控日本的国家机器以后,他对这些过去的老同事们就不再留有几分宽容的薄面,在西园寺公望拒绝出任新内阁的外相以后,公爵就被陆军移交给警视厅,并很快被投入巢鸭监狱。
除西园寺公望和山本权兵卫以外,另外还有海军和政友会的几十名高官也陆续被逮捕入狱。
五月中的巢鸭监狱还是闻不到夏天到来的气息,走廊上也显得阴冷异常。虽然监狱管理方给元老们保留了最后的几分体面,每日的餐食还有洋食和和食的不同选择,但就算是曾做过日本首相的西园寺公望也未能获准读报。
山县有朋还是十分警惕他这些老朋友获知外界情况的——特别是在日本陆军的战况每日愈下之时。
巢鸭监狱内的政治犯,无论从前是日本军政界的高官元老,还是被陆军逮捕入狱的革命分子,都是住独牢,彼此之间禁止有任何接触。所以不论是洗澡、放风或提审,都要严守犯人彼此不见面的监视。
浴室就在西园寺公望这座楼的北边,有五间淋浴间排成一排,每间有门,对面的墙只砌了一半,大概到洗澡的人的腰部。每次洗澡,在囚室外面的走廊里大概是大正时代以来引进西洋技术新建成的模样,开始安排犯人洗澡。因为是隔离性的监狱,每个犯人住独牢,不能让彼此有任何接触,所以不论是洗澡、放风或提审,都要严守犯人彼此不见面的监规。浴室就在这座楼内的北边,有五间淋浴间排成一排,每间有门,对面的墙只砌了一半,大概到洗澡的人的腰部。每次洗澡,在囚室外面的走廊里有一个管理员,在第一个拐角处有第二个管理员,在第二个拐角又有第三个管理员,以此类推,只要有拐角就有人看守,直到浴室。
洗澡时,第一个犯人在走廊里走过拐角,才让第二名犯人走出囚室,沿走廊走到拐角,等第一个犯人走过第二个拐角,才让第二个犯人转弯走到第二个走廊,此时才让第三个犯人走出囚室,走到走廊的拐角处,以此类推。在浴室,第一个犯人走进最里面的淋浴间,管理员从外面把门门上,才让第二个犯人走进浴室,进到倒数第二个淋浴间,如此类推……直到第五个犯人走进第一间淋浴间。
从第一名犯人走进淋浴室起,就有一个管理员在只砌了一半的墙外走来走去地监视。洗完了押送回囚室的顺序也是如此,只不过是倒过来,第五个犯人先走,以此类推。总之,犯人彼此连背影都看不见。洗浴的时间大概不到十分钟,动作慢了,管理员就会大声催促,快一点儿,快一点儿……
放风的时间大概是四十分钟。一开始是隔三岔五,从1918年“满洲”战局陷入困难以后放风的时间就又减少了很多。西园寺公望当然还不清楚这点,每次放风,他都走进不同的格子间,每次都发现地上总是有扫帚扫过的痕迹,后来才猜到,这是防范犯人们在地上留下什么暗号,在前一批犯人走出后,宪兵们赶快扫一遍。
狱中的生活大大消磨了这些过去养尊处优的政客、官僚和华族元老的身心,不少人被彻底打垮,开始哭着求着被释放出去,还有人放弃政治上的尊严,开始连篇累赘给政府写改正誓文,纷纷表示自己将痛改前非云云。但也有人像西园寺公望这样,反而在困难的环境下得到锻炼,真正从一个公家华族的公卿大夫成长为了合格的政治家。
西园寺公望不被允许读报,他就申请看书。狱方考虑到他毕竟是曾做过内阁总理大臣的明治元老,所以还是批准了。发给西园寺公望的书籍有限,读书之余,为了休息眼睛,打发时间,他就常常在囚室里一边散步一边小声地唱歌:一开始只唱些日本传统的和歌,后来也吟诵一些汉诗,诗近两个月来随着监狱管理的不断松懈,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居然还逐渐出现了其他人回应的歌声。
因为巢鸭监狱里关押了大量的政治犯,所以西园寺公望便在这两个月时间里又学习了不少普罗派的革命歌曲,还有一些中国和俄罗斯的民歌。
至于书,能看的书也越来越多,从上个月开始监狱管理方甚至开始允许西园寺公望自己申请读什么书了,他干脆列出一条长长的清单,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书名是马克思、恩格斯、考茨基、拉法格和盖得的作品,剩下的书则大部分都是西园寺公望入狱前就已经有些许兴趣的署名林淮唐的作品。
这些靠着西园寺公望崇高威望和独特地位申请来的书籍,在他一人读完以后,又被没有仔细甄别书本内容的监狱管理方当成打发时间的普通书本,混在文库小说里一起发给其他政治犯阅读。无意间,西园寺公望又给了巢鸭监狱内众多政治犯吸收和学习世界上最新的革命理论的机会。
这天,西园寺公望和往常一样走出囚室到放风的格子间,在春天阳光照耀下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刚刚冒出地面的稀稀拉拉的嫩绿色小草,仿佛重新回到人间。监狱大墙内外树林茂密,飞鸟成群,当微弱的晨曦刚刚洒在丛林枝头,鸟儿就开始了它们的合唱。
西园寺公望准备利用短暂的自由时光跑步、做操,维持住健康的体魄,但还没等他开始运动,就意外发现已有一位熟悉的老朋友等候在了围墙包围下的院子里。
“武藤?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啊!难道连你们都……”
来人是宫内省的大臣武藤志雄,他和西园寺公望一样都是华族公卿出身,所以西园寺公望一见到他便以为武藤志雄也是遭到山县派的清洗被逮捕入狱。
但武藤志雄还穿着一身光亮整洁的燕尾服,头戴高筒礼帽,完全看不出来阶下囚的身份。更何况,武藤志雄那个给皇室做英文教师的女儿武藤纯子也穿着一件英姿飒爽的猎装跟在她父亲身后,俨然一位男装丽人。
武藤志雄摘下礼帽,向西园寺公望深深鞠躬:“公爵!山县有朋等一干军阀乱政至今,已经令日本走上了一条接近灭亡的道路,长州藩阀还隔绝内外,妄图将圣上当成一个肆意把玩的傀儡……宫内对山县有朋早就大为不满,这次满、韩会战失利,几十万忠勇之士为山县有朋的个人野心白白牺牲,国家上下对长州军阀的怒火早已蓄势待发,夷灭苏我,只待公爵一剑!”
西园寺公望这才恍然大悟,在山县有朋的高压政治之下,就连过去支持陆军干政的宫内派也逐渐倒向了反对军阀的一方。
这些人,包括眼前这位慷慨陈词的武藤志雄,就在数月之前还坚定地站在山县有朋一方,帮着陆军利用天皇的“鹤音御诏”瓦解了反山县派的最后抵抗,现在陆军对外作战不利,眼看着山县有朋为首的长州军阀势力即将遭到反噬的时候,这些人就又摇身一变,一下成为保卫宪法、反对军阀的忠勇之士。
话虽如此,西园寺公望还是沉住气问道:“你们能随意出入巢鸭监狱……东京的局势已经在护宪派的控制下了吗?”
站在武藤志雄身后的男装丽人武藤纯子却说:“革命还没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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