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林淮唐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提着整整六万大洋赶来广州东北面汇合时,林时爽、陈更新、喻培伦、方声洞等人,总共已经收拢了七十一名革命党人。
加上林淮唐,那就是七十二人。
他们是本该牺牲的七十二志士,是本该牺牲的七十二名青年人,是在亚东老大帝国的迷梦铁笼里,最先醒来,因而被困得窒息的七十二名先觉者!
城门已经紧紧关闭,黝黑的走道深处,探出了鞑子巡防营的枪管,斑驳的城墙上,满是枪弹射出的坑洼。
今日的风,是东风。
林淮唐将银元哐啷一下放到地上:“拿上钱,我们去惠州。”
“去惠州?”
庚子惠州之役,革命党在惠州依靠洪门的力量起义,一度发展出了数千人枪的规模,甚至还击毙了当时的广东陆路提督邓万林,称得上革命党人最成功的一次行动。
同盟会在惠州的影响力很深厚,这次广州起义以前,黄兴也曾联络顺德、惠州两地的会党同时发难并举。
顺德在南方,林淮唐有自己的考虑,不想带着队伍去毗邻香港的南方。
所以他想先将人带到惠州,设法收拢当地的起义会党,再看形势发展如何行事。
但方声洞却很对林淮唐的决定很不满。
他只是听林时爽等人的转述,没有亲眼见证林淮唐的神勇,对这个年纪很轻、姿态却很高,而且几乎是在自作主张的人,全无好感。
“我们革命党不是土匪!”
方声洞把林淮唐“借”来的银元摔在地上,骂道:“你怎么能抢洋行的钱?这是土匪行径,而且很可能引来列强的干涉,愚蠢,这太愚蠢了。”
林淮唐默默将银元拾起,放回麻袋里。
“洋行的钱?这些钱上沾满了中国国民的血泪汗水,凭什么就是洋行的钱?”
方声洞的哥哥方声涛是同盟会元老级别人物,所以他自然有些不服气林淮唐在众人陷入混乱时,突然夺取了起义部队指挥权的事情。
对林淮唐闯进租界抢走六万大洋的行为,方声洞也觉得这不符合同盟会一贯的革命宗旨。
“同盟会不是义和团,我们并不排外,何况孙先生尚在国外,同盟会机关尚在国外,招惹洋人,林淮唐,你这摆明就是陷同盟会总部机关于不义之中!”
方声洞气得不行,他丝毫不怕自己一个人死在广州,怕只怕因为他们行为的不端,引发外国干涉,又引出向过去日本限制同盟会活动那样的噩耗来。
那方声洞会觉得自己即便万死难辞其咎。
林淮唐噗嗤笑了几声,他能理解方声洞那种幼稚、热血和理想主义的思维,但他也有自己坚定的行事方针,绝不容他人置喙。
林时爽、陈更新、喻培伦三人,之前都见识过林淮唐超人的勇力,无形中就被他身上那股坚定不移的自信气度折服,默认了林淮唐是起义部队的临时总指挥。
林淮唐知道和方声洞浪费时间,争辩问题,那是毫无意义的。
他直接放下两麻袋的银元,双手合握日本刀,给喻培伦示意一个眼神以后,就向着城门洞的巡防营阵地冲了进去。
喻培伦先是愣住,继而在林时爽的催促下,赶紧跟在林淮唐身后,把他最后剩下的几枚炸弹也全都丢了出去。
轰!
炸弹爆破的同一瞬间,林淮唐就借着烟雾和火光的掩护,跳跃数米,急速向前抢进。把守城门洞的清兵大惊之下,胡乱开枪射击,但不足百人的排枪,根本不能伤及林淮唐分毫。
刷刷刷几下,林淮唐借着手里的倭刀,再不留情,刀刃专选巡防营士兵脆弱的要害处下手,轻轻一抹,便是一条人命。
转眼间,防守森严的城门洞里就躺下了好几具尸体。
陈更新不失时机地带头冲锋:“同志们、兄弟们,我们走呀!我们冲出去!革命没有失败、革命没有失败,起义没有失败,我们冲出城门去!”
七十二人的队伍,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真要硬冲城门,即便能冲出去,少说也要付出一半伤亡的代价。
但有了林淮唐在最前面先锋开路后,情势便完全改变了。
方声洞两眼圆睁,第一次明白了古之猛将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林淮唐神勇的地步,岂是古之猛将所能形容?
他简直不是人!
城门洞里最前面那扇紧闭的大门,这时候已被喻培伦的炸弹炸开,巡防营官兵人数虽多,可是林淮唐一人冲在中间大砍大杀,犹如鬼神。
后面七十多名革命党人,包括方声洞在内,这会儿也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全部跟紧林淮唐,将生死置之度外,抱成一团,枪炮齐发,并力向前。
清兵队伍大为慌乱,一时支撑不住,先有人往城中逃去,接着又有人扛起枪来,攀着台阶向城墙上面鼠窜。
“冲出去!”
应该说黄兴等一批起义部队的真正首脑,他们吸引了广州清军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而被滞留城中的这七十多人,两广总督张鸣岐也好,水师提督李准也罢,恐怕都不认为区区七十个革命党,能够成为什么大患。
所以根本没有加以注意,只等着擒拿黄兴等渠首,并且将顺德一带已经发动的起义会党全部铲平后,再全城大索,依次捉拿剩下的七十余党人。
完全没人能预想到,这七十二名党人竟然凭借自己的力量,攻开城门,冲出了广州城。
广州城外,东风大作,林淮唐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沐浴着旧时代的阳光,心中骤然升起万类霜天竞自由的磅礴之感。
“我们冲出来啦!”
“克公呢?克公呢?其他起义部队的情况怎么样?”
“清军还在追,我们该去哪里?”
“哪里?我们还能去哪里?”
……
逃出生天的七十二名革命志士,冲出了广州城以后,都靠着跟随的本能,跟着领头的林淮唐向东方冲去。
东风吹拂,越来越多的人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他们的确是突围冲出了广州城,可是接下来呢?
除非潜逃去香港,革命党人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大清的土地,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不少人,都已经做好了化妆逃难去香港、去海外的打算。
还有几个人想到了黄兴,他们希望能设法联络到黄兴那些广州起义的真正领导者,联系到同盟会的指挥机关,到时候听从同盟会方面的安排就好。
人多口杂,所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和意见,嘈杂声越来越大,如水沸腾,几乎要掀翻了天。
方声洞举起广州城里夺来的洋枪,朝天拉栓放了一枪,强行让大家安静下去以后,才指着林淮唐说:
“听林淮唐说!接下来去哪里,是他救出了我们,咱们该听听林淮唐怎么说!”
林淮唐惊异地看了方声洞一眼,之前在城门前,方声洞是最反对自己的一个人,没想到突围后,他就站到了支持自己的阵营里来。
方声洞把枪放下:“君汉吾兄,城门前是抱歉了。你身手真是了得,没有你带头做先锋,我想在场的这七十多人,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
方声洞啪啪打了自己两耳光,又尴尬地笑道:“我方子明知错就改,挨打就要立正。之前的事情君汉兄的意见对,之后的事情,我想也听听你的意见才好。”
林淮唐敞开手臂,把方声洞拥入怀中,一同笑了起来。
革命者是年轻的,这批青年人,和许多年后彻底腐化的那批国民党人完全不同,他们坦率、诚挚、尚气节、重然诺,吃苦耐劳、简朴自砺。
每个人都怀有挽救民族危亡、献身革命事业的信念。
在革命的信念前,方声洞当然不必在乎个人意气得失。
同盟会,国民党,原来有过这样的一批青年人!
林淮唐又很遗憾,可惜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是牺牲在了北伐战争以前,就是牺牲在了北伐战争以后的清党中。
坦率、诚挚、尚气节、重然诺的青年们死光后,腐败、懦弱、胆怯、阴险的另一群人就把同盟会的招牌作践到了臭不可闻的地步。
林淮唐手指东方,向众人宣示道:“我们去东方,去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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