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禁期间,显然陈炯明的生活比胡汉民过得好太多了。
当宋教仁见到二人时,既为陈炯明衣冠整洁的容光焕发感到吃惊,也为胡汉民两颊凹陷的死灰面孔感到哀叹。
胡汉民失去了一根手指,这还不算什么,但他整条左臂在袖管中晃晃荡荡,看来是已经完全丧失知觉,但总算,胡汉民失去的不是右手,对一个文人而言,这样的惩罚,难道算得上致命吗?
但是在宋教仁的努力下,胡汉民终于是获得释放,也是获得自由,更重要的是,革命北伐的大局得到了维护,广东的政治平衡也得到了维护,林淮唐能够放下心来进行北伐,省府方面也可以将不服管的刺头儿,都以北伐名义扔给林淮唐。
胡汉民失去的只是一只手,但宋教仁失去的可差点是革命的希望啊!
“竞存兄,你们辛苦了。”
汪精卫先将陈炯明接了出来,他对形势看得倒是十分清楚,胡汉民的政治生命已经整个被毁灭掉,共同下野以后,绝无重新翻身的机会,所以汪精卫甚至懒得多花功夫同胡汉民讲两句寒暄话。
陈炯明搀扶着胡汉民走了出来,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眼眶就红润了起来,陈炯明很快还落下了泪水,喃喃道:“这件事终于了结!”
胡汉民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若非他口中时不时发出一些“林淮唐你不是人”的嘟囔之词,简直要令宋教仁怀疑国民军是不是剪断了胡汉民的舌头。
胡汉民的脸上呈现灰败的色彩,眼中只有虚无,毫无神采,若萧枳尚活着,他看到胡汉民,指不定将想起初见面时的祥林嫂。
宋教仁也很感到遗憾,但事已至此,为了同盟会和先锋队的大局考虑,只能让胡汉民做出牺牲。
“展堂,我们来接你回广州……”
汪精卫从旁提醒:“渔父,现在再让展堂兄去广州,恐怕不太合适吧?展堂今后留在香港或者日本比较好。”
陈炯明闻言怒道:“汪兆铭,你不要这样落井下石!孙先生呢?孙先生一定会支持我们的。”
“孙先生还在忙着其他事情,竞存你也不要再说了……广州是非之地,确实不适合展堂休养身体,我会安排人手去香港照顾他生活起居的。”
“遁初先生……!”
宋教仁不再和陈炯明纠缠这个问题,胡汉民的归宿已有决定,不能为了他一个人影响到同盟会的革命大业。
何况现在和胡汉民政见不一的廖仲恺,已经被内定为新一任的广东都督,再让胡汉民回广州,恐怕廖仲恺也会不悦。
四人一起离开了拘禁看押的场所,这处民宅,虽然不算多么豪华舒适,但也远比徐锡麟、秋瑾曾经居住过的死牢,舒服太多。
宋教仁走了出来,街道上处处还有农会、工会和先锋队宣传部门打出来的横幅传单。传单发的太多,地上都落着不少,宋教仁随手捡起一张,就看到上面写着“杀人凶器胡汉民,杀人凶手同盟会”的文字,顿时有些气恼:
“这些暴民!”
他这句话刚刚吐出口,门外就围堵过来了大批群众,里面有穿着农会自卫军民兵制服的人带头,很快就高呼起“绝不放过杀人凶手”的口号。
人潮一下就被点燃引爆,而且围观群众也是越聚越多,不知道哪里有人举来了好多杆送丧时用的白旗——
至少有二三十面,有的白旗上写着“不能让萧烈士白白牺牲”,有的白旗上则写着“为胡汉民发丧”。
这么多面旗帜,这样迅速聚集起来的人潮和怒火,连宋教仁都觉得必有黑手在幕后组织。
汪精卫看着这种阵仗,免不了退后数步,心中发起慌来。
“渔父……林淮唐不会想故技重施,不让我们离开汕头吧?!”
“这怎么可能!林淮唐绝不是这种人!”
但形势的变化,很快就让宋教仁说不出话。
他们来汕头时,为了向国民军表明诚意,并没有携带省军卫兵同行,被“暴民”围住后,只能由宋教仁出面劝大家冷静下来。
“省潮之间已经达成和议,放胡汉民离开,这是你们林总队长的意思啊!”
可是人群里面,不知道是谁率先领头,高呼了一声“打死杀人凶手!”,人潮便汹涌澎湃起来,高涨的民气化成了索命的利刃,数十人、数百人,人头攒动,山山海海,全部拥堵过来,并一齐招手,陷于街道空间的限制,只有几十只拳头伸到了宋教仁的面前。
宋教仁为之大骇:“不要动粗!不要动粗!”
汪精卫更是急急忙忙往屋内跑去,但刚刚没有蹿出去两步,就让一名农会会员拽住西服外套的衣角,两人用力之下,撕拉一声衣衫应声碎裂,更多拳头随即招呼过来。
“打胡汉民,先打胡汉民!”
人群里一直有农会会员在带头呼喊,好像下命令一般,人群受着这声音的指引,很快就将暴力集中到了胡汉民的身上。
宋教仁和陈炯明两人唯恐胡汉民被乱民活活打死,拼命用身体阻拦,免不了也吃到无数老拳。但汕头民气如此,两个人又怎么可能护得住胡汉民?
他们伸开的双手,根本阻拦不住市民们的冲击,很快颓丧无神的胡汉民就被人潮淹没,那张只会嘟囔“林淮唐不是人”的嘴巴,在几百拳问候以后,也学会了一句新话:
“救命!”
守候在看守所四面的国民军卫兵们,这时终于开始履行他们的责任,十多名战士手持毛瑟枪将人群驱散,并成一排,挡在了宋教仁等人身前。
为首的军官孙宁,板着脸说:“总司令已经下令,放同盟会的人离开汕头。民众们,司令部知道你们气愤难耐,但这是为了顾全大局,国民军只好做出巨大牺牲,总司令也只好做出巨大的牺牲。
总司令为了同盟会的大局,牺牲如此多,请民众朋友们不要白白浪费了司令的心血啊!”
在国民军战士的劝阻下,人潮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但是很快,聚集起来的国民百姓们,许多人眼眶中就充满了热泪,他们满腔悲愤与怒火,含泪哭诉:
“总司令牺牲这样大,先锋队牺牲这样多,就是为了一个革命光复的大局着想,这种天下为公的胸怀……!
今天总司令忍耐,我们也忍耐了,但明天,千千万万的国民,定会鼎力支持先锋队,不会再让先锋队付出这等牺牲!”
汪精卫心想这么井井有条的一长串话,怎么听都不像暴民激愤下的言语啊?但他看着无数双怒目而视的眼睛,什么话也不敢多讲。
宋教仁和陈炯明脸上身上都挨了无数伤,他们最关心的胡汉民,那就更惨了,一个人倒在地上,原本完好的右手,不知道让哪些人踩了几十脚,已经是鲜血淋漓,眼看将要不成。
人群的后方,林淮唐和蔡绮洪、何子渊等人匆匆赶来,林淮唐用尽力气,才勉强自人潮中挤了过来。
“遁初先生!是淮唐保护不力,你们没事吧?”
汪精卫努力控制自己乱说话的冲动,宋教仁把被打坏的眼镜从地上捡了起来,说:
“我和竞存受了点小伤,但展堂……展堂他伤的好重,他伤的好重啊!”
宋教仁也很悲愤:“君汉,你们先锋队这是在驱使暴民啊!暴民的力量虽然强大,可是一旦失控,那就是义和团的下场,是会遭到民粹主义反噬的!革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建立一个共和国家。
共和国家就要讲究民主协商的精神,绝不能使暴民的意志凌驾于共和国之上。”
林淮唐本来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听宋教仁这样说,却禁不住笑了起来。
“遁初先生,您没事就好……哎,军医呢?我们的大夫呢?快给胡汉民先生抢救抢救,他还能抢救吧?
嗯,遁初先生说得对,暴民政治不可取。但是呢,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建立共和国吗?我想并不是吧!
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让暴民在革命中受到政治的训练,使暴民变为国民。如此民粹主义就将一变为普罗主义、国民主义,暴民政治不能凌驾民主政治这话先生说得真对,所以先锋队要变暴民政治为国民政治。”
林淮唐凝神静静地端详宋教仁:“遁初先生以为,大家是暴民,还是国民呢?”
宋教仁左右看了看,虽然有国民军战士拉开封锁线,但因为林淮唐的到来,围观群众的人数反而越聚越多,他只能无言默然以对。
林淮唐张开双手,做出送客的姿势:
“请吧,遁初先生,咱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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