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里,天堡城的丧失和雨花台的失败,已经让两江总督的督署,笼罩在了凄风苦雨的悲情里。
江宁将军铁良不知道摔碎了多少只茶碗,他还在埋怨,为什么张勋不早些出击?为什么江防军不在更早些时候,就去救援王有宏呢?
但张勋也有他堵塞胸口的苦闷,出击、出击,说得容易。
不是你铁良把机枪大炮都捏在旗兵营手上,坚决不肯匀一部分给江防军?
不是你张人骏要和那三百万藩库银同生共死,宁可留给民党,也不愿意拿出来犒劳江防营?
一个赛一个的,只懂得推卸责任、埋怨他人,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德行?
铁良和张勋吵得愈发厉害起来,两江总督张人骏却还在喝着茶,古井无波、不紧不慢道:
“我早谈过,守住城就好,咱们就守着不好吗?何必、何苦出城!守住江宁城,自然朝廷会发兵来救,袁慰亭已经做了内阁总理大臣,他的北洋军威震天下,又岂会弃我们于不顾?
你们两人不听我的话,非要出击,非要和民党硬拼,看,现在还剩什么本钱守城!”
铁良讷讷道:“如今说这些也没用,千公,您以为怎么办?”
张勋冷哼着坐下,也想看看张人骏和铁良两人,肚子里到底藏着什么诡计。
但张人骏神神秘秘半天,还是没有说出他的“计将安出”,只是告诉张勋:“危局如此,非人力所能支撑。我们尽人事听天命,足可以慰朝廷。”
张勋一怒之下,便拍桌而去。只留下铁良一人,眼巴巴地瞅着张人骏。
而张人骏,这个圆滑到出油的能吏,也是等张勋离开后才跟铁良如实交代:
“张勋这个人,跋扈有余,又迷信自己的兵力,不足与谋!我已经联络了日本领事,只要咱们赶去下关,日本人就会派兵舰来,将咱们先接到上海的租界去。”
铁良惊骇道:“逃?千公,我们都是封疆大吏,抛弃汛地,这是死罪!”
张人骏拍着手好像恨铁不成钢一般:“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民党占着天堡城,一刻不休地朝城下放炮,官军连战都站不住,还谈何守?满城居民数万,将军,你抵抗到底,是要置满城全城人民于何地?
破城以后,民党若被激怒,大开杀戒,重演当年文正公之事,又如何是好?”
“这、这、这……日本人当真愿意帮助大清吗?”
“帮不帮大清,不好说,但日本人是愿意帮咱们去上海租界的。张勋想法不一样,他手上有兵,还以为能跟民党再斗斗法,绝不愿意坐船离开,所以我才没跟他面前提这件事。现在是什么形势?我们和张勋不一样,手头无兵,继续留在江宁也无益国事。”
铁良犹豫再三,脸上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
慈禧太后死后,他跟摄政王载沣那批年轻的满洲权贵一起,连升数级,掌握了朝廷大权,但真到关键时刻,这些人论朝气和热血,远不如民党,论官场的老辣经验,也不能和袁世凯、张人骏这群老油条相比。
结果只能被欠着鼻子走罢了。
“那……那就依千公的意思。”
在督署外边,张勋带着自己的马弁护兵刚刚走出花园。天王府的废墟就在督署之下,张勋踏着花园上的青石板小路,隐隐约约好像嗅到了天京城破前腐朽而绝望的味道。
他该怎么办?
他手底下还有将近两千人的江防军,又该怎么办?
“降,绝不可能;战,不是对手;守,也守不住;走?王八蛋!谁敢提走,老子杀谁的头!”
张勋还是杀气汹汹的样子,坚决不愿意露出软弱的一面。他回到江防军的兵营里,满目所见,只剩下一帮硝烟下士气消沉到极点的残兵。
大清,煌煌大清,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圣祖爷的江山,高宗皇帝饮马四海的洪业,到如今,还剩下几个疆臣死忠呢?
张人骏和铁良意志不坚,张勋已经看出了他们有降或者走的倾向。但张勋自己?他一条命已经打定主意要卖给大清国。
“备战、备战!袁宫保,你可别让我失望呀!”
张勋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袁世凯的北洋军了。
轰——
城头上民党的炮声分秒不息,张勋捏紧手心问道:“朝阳门、聚宝门形势怎么样?”
戈什哈大着胆子答道:“恐怕——恐怕撑不过明天!”
张勋听到这话,一下子颅内失血,眼前又是一黑。他心里早知道天堡城失守,雨花台反攻又遭重创以后,江宁城就快要守不住了,但如此短的时间内,各个城门都可能坚持不住,还是让张勋觉得心中好像被一阵火烤过似的。
轰隆隆——
城上的炮击轰鸣声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密集,一声声雷霆炸在张勋的耳朵里,也炸在他那颗摇摇欲坠的忠心里。
“浦口呢?”
“浦口也有民党,大帅,浦口是徐宝山。”
“徐宝山?那个水师营管带?”
“回大帅,就是他!原先是镇江十二圩的一个大盐枭,当年刘坤一招安他做了两淮水师营管带,半个月前跟着民党造反,占了扬州,现在就带兵堵在浦口。”
徐宝山亦官亦匪,贩私盐出身,行事作风过去就很合张勋的胃口,所以两人其实颇有一些私交。
“徐怀礼不至于跟咱们为难,去年他大寿,我还给他送了份厚礼,不值当啊!走,快去准备准备,如果聚宝门跟朝阳门实在守不住,咱们就跟浦口的徐宝山联络联络。”
张勋的目光终于从江宁城东面的紫金山,投向了江宁城北面的浦口——只要能过浦口这一关,他就能渡江北逃,到时候去徐州也好、去蚌埠也罢,都能逃出生天。
“袁宫保,兄弟们就指望着你了……”
冬日的长江,上流汛期已过,洪流波涛,不似春夏时节湍急,江宁附近舟船不少,只要能过浦口,通过津浦铁路就能迅速北上。
张勋深吸了一口气,立即带着戈什哈们准备返回两江督署。但他刚刚走了两步,想到张人骏和铁良的那副面孔,心下又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
“他妈的!老子又不是铁良的额娘,凭什么啥都要我去就着他?不管了,咱们自己跟徐宝山联系,咱们自己走,别人不理咱们,咱们也甭去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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