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队长,我们要动手了——真的不需要打麻药吗?”
面对军医处处长王开的问题,林淮唐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不需要。”
经过仔细检查,两位医生早已确认了子弹的位置,它处在头皮中间,由于内部的血管、神经都非常复杂,手术中稍有不慎,就会发生意外。
王开用手术刀小心剥开腐肉,那位德国医生则还是一再建议施行全身麻醉,做好输血、输氧等急救准备。
“我以后还要工作。”林淮唐脸上带着笑容说,“不需要打麻药,两位先生动手吧,记者们都在外面盯着呢。”
德国医生愣住,王开陷入沉默,他控制住手心分泌的汗水,也控制住手指的颤动,林淮唐先生有这样的大智大勇,自己又怎么能不相信他呢?
手术刀向下落在林淮唐的头皮上,轻轻刮动,先把变了色的腐肉切开。刀刃切割皮肤的瞬间,一层薄薄的血珠就顺着手术刀的切面渗透出来,林淮唐眼皮跳动了好几下,额上不住又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德国医生用蹩脚的中文说:“这绝对不行,不麻醉?简直是异想天开。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这会毁了我的职业生涯!”
林淮唐咬着牙,面向德国医生,恳切道:“请您放心,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德国医生完全惊呆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被无数士兵簇拥起来的年轻人,他就是中国革命党的领袖吗?
他想起普鲁士军队的神话里,有过无头骑士席尔拉内克的传说。
那是七年战争时的往事,法军的实心弹削掉了宪骑兵席尔拉内克的脑袋,但他的残躯依旧待在马上,大约进行了一里的冲锋以后返回军营,反才倒下。
年轻的革命家,他会是新中国复兴神话里的一部分吗?
“请继续动刀吧。”
林淮唐微微一笑,王开的手术刀继续切开腐肉,接着又以锋尖刺入头皮挑动。林淮唐感觉到冰冷的金属进入自己的大脑内,好像还在搅动着什么,他产生了可怕的幻听,就像世界上的所有金属都在相互摩擦着。
林淮唐以为自己的痛觉等感官,远远弱于其他人,所以不打麻药做手术应该也没什么事情。但结果是他高估了自己体质的特殊性,剩下只有靠意志来做坚持。
德国医生在旁协助着王开处长,两人携手投入手术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半个小时之久,林淮唐一直咬着牙,以至于他牙龈被咬破后的鲜血都流到了唇外。
武藤纯子握紧手绢,她和其他记者一样,都只能在屏风后面,远远观察这位惊人的青年革命家,但她自认为自己的心灵正跟随着林淮唐一起疼痛,一起跳动。
突然间,林淮唐张开嘴说:“记者先生们,你们有什么问题吗?或许我能做些回答,来转移痛楚的注意力。”
他声音十分坚定,并不带犹豫,但武藤纯子听得出来,这和林淮唐先生过去那种强而有力的精神语气有很大差别,林先生是这样虚弱!
“林先生……您还好吗?”
武藤纯子眼眶里噙着热泪,问道。
“我很好,听您的声音,您是《朝日新闻》的武藤纯子小姐吗?”
武藤纯子异常的惊喜:“是的!是我!日本国内的读者,也都很关心您的事情,您有什么话想对日本同情革命的人讲吗?”
“哈,好的。请向我转告给日本国内一切同情世界上受压迫民众的朋友,告诉他们,我愿意与每一位同情中国、帮助中国的日本人做朋友,也希望东亚的这两个民族能够携手起来,解放世界上更多受压迫的民众。”
武藤纯子难以按捺激动的心情,林淮唐的回答正落在她的心坎里,更使她感到这位青年革命家是如此高尚和伟大。
另外一位来自字林西报的英国记者,则傲慢地以英文问道:
“林先生,南京光复以后,看来革命党的胜利已经近在眼前。那么胜利以后,革命党将要怎么对待过去清政府与列强签署的条约?”
林淮唐倒吸一口冷气,他心想这是哪个王八蛋,老子真疼得半死你还搁这儿跟我拽英文?语气还这么差?
“海因里希医生。”林淮唐向他的德国医生请求道,“请您以德语向那位英国佬转述我的意见……”
林淮唐低语说:“我不是革命政府的领导人,但我的个人意见,认为革命政府成立以后,应当在平等交往和国际公法的准则下,同世界上一切友善公平待我之国家重新修约。
过去和清政府所签署的一切条约,如果没有违反平等交往的原则,我们就可以承认其效力;如果违反了平等交往的原则,我们就应该对这一条约在国际法基准上做修约工作。”
任何一个德国人都不会对英国人感冒,海因里希医生是个娴熟的老医生,他手上动作不停,就以更傲慢的语气回答了字林西报的记者,中间还掺杂进去不少德国佬的私货。
王开处长也说:“手术已到关键阶段,请记者朋友们暂停发问吧,总队长,您也是,请别说话了!否则您就是在质疑的专业精神。”
“……好。”
林淮唐又紧紧地咬住牙龈,捏紧床单,一声不吭,浑身汗如雨下。他想起那位独眼军神,真英雄和自己这样具备特殊体质的人不同,全凭肉体凡胎,竟然能够忍受如此痛楚,到底是拥有着多么强健可怕的意志力啊?
和独帅比起来,林淮唐只是一个虚假的军神,他不是活着的钢铁,而是确确实实的特殊材料。
但即便如此,林淮唐也愿意竭尽自己那相比建国诸杰而言,微渺不值一提的力量,为着实现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做尽全部努力。
王开把手术刀抽了出来,林淮唐好像是通过大脑皮层,听到了金属落地的清脆响声,是子弹被取了出来吗?
王开处长的额头沁出了又细又密的汗珠,他和海因里希医生又穿针引线,为林淮唐缝合上头皮,两位医生都担心,林淮唐可能会整个晕死过去。
不过林淮唐还是在咬得满嘴流血之余,咧开嘴笑道:“别担心,别担心,王处长,我还好呢。”
又过去十几分钟,这台手术才宣告完成。不知是疲劳还是紧张,王开觉得自己差点虚脱了。但他依然不忘对林淮唐说:“总队长,医学史会记住这天的。”
林淮唐哈哈一笑,嘴里的血水又淌的到处都是。
只有他知道,如果我们失败了,什么样的丰功伟绩和伟大成就,都没有人会记得。
苏联南极探险队的列昂尼德·罗戈佐夫医生,自己给自己剖腹做手术,在恐怖的暴风雪里,为自己切除了阑尾,如今又有谁记得他呢?
“手术成功了吗?”
王开和海因里希医生,一起将屏风拉开。两人的白大褂都被汗水完全浸湿,走路时还滴答滴答往地上落水。
王开走到记者团的面前,终于举起手说:
“手术过程非常顺利,林淮唐先生用足可以载入史册的意志力,配合我和海因里希医生,完成了这台手术。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让我们一起预祝林淮唐先生的健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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