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安全规章对工人生命的保护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制造局工人对这项考核,虽然普遍怨声载道,但多数人还是用心去背诵了。
最近工会还鼓励非熟练工也来参加规章的修改,毕竟资历老的熟练工,他们有时候可能会忽略一些非熟练工才会犯的笨错误和可能面临的安全风险。
提高生产过程的安全程度,对于江南制造局军火的生产效率,其实也有很大的促进、提高。最起码自从成天开始抽背安全规章以后,在桑来朝的印象里,好像确实因为操作失误而残疾甚至死掉的工人数量是大大减少了。
非熟练工人,只要继续做工下去,也迟早会成为熟练工人,那生产效率和新手可不能同日而语。
可要是工厂一直维持那么高的残疾率甚至死亡率,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就能淘汰掉大批工人,还提什么积累熟练工嘛。
上海是现在全中国工业最发达的一座城市,甚至可以说现在中国一半以上的工业都集中在上海。
上海工人的生产条件,其实比起其他城市的工厂,已好了不少,可是依旧不脱原始、落后的生产秩序。
毫无安全保障可言的工人,更不知道保险为何物,子弟的教育根本无从谈起,和农夫相比,收入虽然高,但平均寿命却大大缩减了,不过是在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罢了。
桑来朝的手臂上就有一条长达近十厘米的伤疤,形状十分狰狞恐怖。那就是他在东北修铁路的时候,因为气温问题,被断裂的铁轨破片刺伤的。
那年除了桑来朝和潘白川外,他们老家还有不少人被一个叫张宗昌的工头骗去东北做工,桑来朝的二叔就是当时被铁轨破片掀掉了半个脑壳,才死掉的。
桑来朝有时候看着制造局新颁布的生产安全规章,也会想到——如果当年在东北修路时,他们也有这么一套规章,就天天抽着背诵。以二叔老实做人的性格,应该能够活到现在了吧?
工厂里吃饭的铃声响了起来,潘白川这小子又第一个放下了手头的活,飞快往食堂跑了过去。
以前的江南制造局也有食堂,不过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一个空荡荡的院子,让大伙蹲在那里啃几个馒头罢了。
现在制造局的食堂,则是用总工会手头会费余裕的资金修起来的,是一间大棚屋,也很简陋,连张桌子都没有,但毕竟有许多条板凳,条件比从前所有人都蹲着吃饭那是好太多了。
食堂每天的菜谱都会写在制造局后院的一张黑板上,包括具体用了什么样的食材,还有具体每天花了多少菜金,都会写在那里,供工友们监督。
毕竟这个食堂的菜金,可都是从工人们自己的会费里头出。
没有参加工会的工人,也可以吃食堂的饭,不过这要看食堂当天能剩下多少吃的,而且还是要收费的。
食堂里七七八八摆满了长条的板凳,桑来朝几乎认识制造局枪弹厂里的所有人,所以他也发现今天来吃饭的人里头,又少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武装工人纠察队的队员,几乎每天都会从制造局里带走五六名“工贼”。“工贼”大体分为两类人,一类是在清朝时期和沪军都督府时期大力支持资方,以至于对厂里工人沾上血债的人,另一类则是在马日事变的时候,反对工会的总罢工、反对工人的武装起义或者支持沪军都督府镇压工人武装的人。
善后会议结束以后,先锋队在上海也成立了“促进转型正义委员会”。只是不同于先锋队政权控制的其他地区,上海的促委会除了没收一部分不法官绅及旗人财产以外,还在对马日事变前后的“工贼”重新做调查和清理。
促进转型正义委员会上海分会总部的下面,还专门成立了一个“肃清反革命及动摇工人工作处”。这个部门据说是和先锋队那十分神秘的政治保卫局有合作关系,重点就是要把马日事变前后冒头的一群“工贼”清洗出工厂去。
按照参与反革命武装、涉嫌支持反革命、涉嫌支持动摇宣传等等的几类标准,促委会已经在上海各大工厂清理出了四五百名工人。
这四五百名工人的名字、资料都被公布,张贴在促委会的公告黑板上。而且按照规定,根据他们所犯错误的不同程度,将会处以永久禁止加入工会或若干年禁止加入工会的惩罚。
林淮唐也在上海总工会的机关报上,说过:“肃清内部的工贼,是和对付外部的反动派,同等重要的任务。”
潘白川也看到了那些空出来的座位,他皱着眉头,对先锋队小题大做乱抓人的霸道作风非常不快。
可桑来朝的想法,却不一样。
他做工的年头要比潘白川长得多,因此也特别知道工人的集体斗争里,最害怕的是什么。
不是阔老板的强硬,而是工友们的动摇。
阔老板说到底要从工人身上赚钱,其实在和工人对抗的过程里,存在一定软弱性。因为罢工每多一分钟,老板们就多亏一毛钱,那样还不如赶紧答应工人要求提高薪水和改善工作条件的要求,赶紧恢复开工,那才能减少损失,毕竟没什么比不能开工损失更大了。
可是工人同样有软弱性,这就是作为集体的工人群体里,免不了存在动摇分子。在桑来朝的记忆里,他在山东做工,或在东北修铁路的时候,都出过这种情况,有动摇分子私底下收了老板的奖金,就带头恢复开工,或者在罢工群体里散播些有利于资方的流言。
那种情况下,连桑来朝这种脾气温和到不行的老好人,都会感到工贼简直比老板还要可恨。或许制造局里,现在会有潘白川这种年轻的工人,对被开除甚至被判刑的工友产生同情心。
但以后,只要潘白川继续做工下去,他迟早会经历到更多工贼的折磨。只有到那时候,潘白川才能理解到嘴上说着“和气生财”、“不折腾对大家都好”的工贼多么可恶,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就算了,还死命破坏罢工统一性的工贼,必须要由武装起来的工人纠察队实施制裁才行。
否则没有工人纠察队的武装制裁,任何罢工都会迅速在各行其是的动摇中,被资方迅速瓦解。
桑来朝拍拍潘白川,说:“吃你的饭吧,你小孩懂什么?快吃饭。”
潘白川领到了自己的窝窝馒头,还有一小份菜,虽然里头只有微乎其微的一点点碎肉末,但光是有油水这点,就让潘白川非常满意了。
他吃相很难看,但吃饭速度却快得吓人。大家领的都是同样分量的饭菜,吃完饭以后,多出来的时间就算是自己的休息时间。
虽然这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是不算在十小时工作时间里的,但制造局工厂里的生产也是非常重体力的劳动,所以潘白川还是非常珍惜这段休息时间的。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坐下,大家基本上还是按照籍贯,山东人和山东人坐在一起,安徽人和安徽人坐在一起,江北人和江北人坐在一起,宁波人和宁波人坐在一起。
桑来朝学过义和拳,功夫很厉害,又好打抱不平,所以在制造局里的山东籍工人圈子内,很有威信。以前大家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比如说跟别省人发生矛盾,又或者是简单的婚嫁丧葬之类的事情,都会找上桑来朝来处理。
不过现在有了总工会,就像潮梅总农会在梅州和潮汕,逐渐代替了地方豪强主持乡间公共事务的职能一样,总工会也正在城市里代替了帮派大哥们主持工人间公共事务的只能。
虽然说,就算是在工人势力最强大的上海,总工会也就不过是在制造局内正在逐渐实现这点替代作用。
路漫漫其修远兮,至少桑来朝有时候也会因为弟兄们都去找工会办事,而不是再来找自己出面主持公道,感到失落。
但是大的形势的发展,并不会顾及到他个人的感受。
始终,如桑来朝这样急公好义的好汉,在“绿林”中永远是微乎其微的极少数。
而依靠乡情和义气维系的封建行会,终究会在工业化的浪潮和科学的管理体系下土崩瓦解,连一点残渣都不剩下。
桑来朝把菜肴里不算多的油水,和着馒头一起吃了下去。还有那碗蛋花汤,虽然蛋花几乎看不到,但光是一大碗热汤,就让人觉得值回票价。
先锋队政权的财政,很大程度上依旧依赖着“转型正义”对土豪劣绅和死硬旗人财产的没收,本身尚缺乏可持续发展的基础。
江南制造局作为上海总工会的大本营,也是作为着北伐军最重要的后勤基地,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即便如此,以先锋队相当有限的财政盘子,也难以给工人们带来真正堪称革命性的生活改变。
只不过对于流离南北,饱受风霜的桑来朝而言,如今的生活,对他已是弥足的珍贵。
“来子哥,你看!”
潘白川头一个吃完饭以后,就去黑板看消息。后院那张黑板除了写菜谱菜金以外,有时还会写些外头的重要新闻。
潘白川大呼小叫道:“北伐!来子哥,北伐军要打进山东咯!”
桑来朝和潘白川都是山东人,他们自然对关于老家的新闻很感兴趣,坐在桑来朝周围的其他山东籍工友,也都竖起了耳朵。
本来中国的普通老百姓,绝大多数在政治上都非常钝感,大家对政治往往漠不关心。但对制造局工人来说,革命已经切实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和世界,特别是马日事变前后的变化,由不得他们不再关注政治了。
“是孙大总统发表的告海陆军将士书,说南北虽然还在谈和,但是能战方能谈和,所以北伐军的脚步不能停下。跟林老师齐名的那另外两个林,林时爽在徐州、林述庆在阜阳,也分别通电全国,要继续北伐,直到打下北京城嘞!”
工人们都沸腾了起来,北伐军要打去他们的山东老家了吗?桑来朝没有说话,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这种时候,桑来朝多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到北伐军的队列里亚!
不知道是哪个工友带头喊了一声,说“我们去总工会、我们去市政府,大家一起去请愿参加北伐”,接着声浪就席卷了整个制造局,欢呼雷动,好像全胜的明天已从地平线上露出了它那害羞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