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也就是1912年三月份的尾巴时,王二九亲自参与到了徐州第一钢铁厂的选址建设里。他是木工出身,但也干过翻砂铸铁的活,经验还算丰富,更重要的则是王二九在徐州工友里头很有威望,是众所周知能办事的“能人”。
除他以外,还有王二九很佩服的大哥桑来朝也来参加了这一建设计划。当然最吸引工人眼球的,莫过于从上海过来的四名工程师,为首那个梳大背头的年轻人叫李袭雨,听说也是啥花旗国名牌大学出来的秀才,不分冷暖季节,什么时候都穿着那一身考究的西服,讲究的不得了呀。
王二九听说这位李工还是军工处派来的人,懂得造枪造炮,很有本事。他把徐钢的厂址,选在了利国驿铁矿东边一片地形平坦的村落后面。
在炼铁高炉正式投产前,必须先将炼铁使用的各种原料的比例,通过理论计算进行配料,然后在小高炉反复试验,取得经验和最佳配料比例方案。
为此王二九不大喜欢的那位李工,带着技术人员在一座一吨小高炉上进行配比试验,高炉设备的部件,如鼓风机、热风炉、锅炉、除尘器等,原计划都是从上海通过铁路运来的。但是听说军工处和徐州国大筹委会商量以后,为了省钱,其中一部分设备最后改用几辆马车捆绑在一起,改装成平板车来运输。
王二九负责的是动员工作,一卅大罢工时期,王二九几乎认熟了徐州、济南、青岛和烟台所有熟练工人的面孔。连不少洋行工厂底下的钳工、炉工,他都认识。
徐钢的薪资待遇肯定不如青岛德国人的工厂高,但是徐钢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工人拥有真正保卫工人切身利益的工会。
徐刚的工作时间固定,假期固定,管理人员、技术人员和普通工人之间地位也比较平等,其余像食堂、工友俱乐部啊、夜校啊,还有供销合作社一类的福利,加到一起,哪怕工人拿的钱没有德国人给的多,可是实际生活却远比在青岛做工要舒适,也要有尊严。
有这种底气在,王二九动员熟悉的熟练工人效率才非常高。就连青岛一批经验丰富的高炉操作工和技术人员,也被王二九请来徐钢参加建设,青岛的高级钳工、机工工长、高炉工长、热风炉工长、汽风机工长、电工工长,还有高炉维修和砌筑能手等等,许多有名望有技术的老师傅都被请来。
在他们影响下,徒弟、部下、朋友也都跟着来了,许多人甚至是举家迁来徐州。这些工种齐全、可以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为高炉开炉生产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新的高炉搬来后,全体职工立即投入到建设安装之中。高炉经过拆卸搬运,许多部件被损坏而无法再使用,需靠自己动手制作。切割钢板由于缺少相关的专门设备,王二九记得最后全靠人工剁,一人扶钢錾,一人抡大锤,几厘米厚的钢板,几个人汗流浃背干一天,仅能切开一米多。
起吊重物没有起重设备,就将圆木条用绳子一截一截接起来,扎成人字杆或三角架,有十多米高,顶部挂上滑轮,用麻绳靠人工起吊大件设备。高炉炉体通常采用厚钢板铆焊而成,因钢板奇缺,就从炉腹到炉身全部用一条条钢箍将外层耐火砖裹起来。
保证高炉生产,还必须有足够的焦炭。在高炉建设的同时,依旧是由那个穿衣打扮很讲究摩登的总工李袭雨,带领上海江南制造局调来的一批技术员,在贾汪煤矿一带试验烧炼土焦炭。土法炼焦在当时尚属一项新工艺,焦场的封建行会把头搞技术封锁,对炼焦技术秘而不宣,李袭雨搞了半个多月也没搞出办法来。
这件事让王二九非常得意,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礼拜天,按工会的要求,工人可以自愿选择是否参加礼拜天义务劳动,王二九上午干过活以后下午就选择了去工友俱乐部下象棋,就是在工友俱乐部玩的时候,李袭雨提着一条鱼找上门来,拜托王二九来搞定炼焦问题。
当天李袭雨依旧是西装革履,虽然他的白衬衫几十天没有换洗,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但不得不说,这留美的大学生打扮起来,确实连王二九都要说一句人家长得俊呀。
李袭雨拜托了半天,王二九面子上满足够了,就一口答应下来,反正这个年纪轻轻的总工找上门来让他来解决问题,光这点说出去,就让王二九感觉实在够有面子。
王二九认识焦场不少穷苦工人,他要解决这问题还真就非常容易,只要认真观察揣摸,再拉走一批人,要掌握炼焦技术实在不难。甚至在焦场技术基础之上,还成功改进了出焦量大的大型圈窑,大大缩短了炼焦时间,提高了焦炭产量。
为着答谢这点,四月份的时候李袭雨又带酒来请王二九吃饭。这个年纪轻轻的总工程师,年纪大概比王二九小个大半轮吧,技术知识确实也是过硬,王二九虽看不起他一副小白脸的模样,但也不得不承认经过一个多月的工地打熬,李袭雨的模样也变得黝黑健壮了很多。
“李工,你一个留美大学生,到底咋想的?”王二九喝起李袭雨送来的酒水,一点都不带客气,“要是在洋行干,肯定比现在体面多了吧?也有钱花。”
李袭雨哈哈一笑,他好多天没有洗澡,衣服都没换,牙那就更没怎么好好刷过了,张口大笑起来,连王二九这个粗人都觉得嫌弃。
“王哥,你觉得咱们的铁厂能建起来吗?”
“建是肯定能建起来的。”
李袭雨耸耸肩,笑道:“以前我跟着端方干过,端方,你知道这人吗?前清的直隶总督,封疆大吏!”
“那怎么嘛,跟我吹这牛哦,我还跟林书记长干过呢。”
“哈哈哈,王哥这怎么跟你说嘛!”李袭雨嘿嘿笑道,“端方从前也想在唐山搞一个铁厂,但是你知道,前清官僚上下其手,每一个环节都有人来克扣,二十万两银子砸下去办厂,连个水花都没冒出来,钱就全没了。”
李袭雨抬头看着工友俱乐部的天花板,突然间就叹道:“我有几个同学留在了美国,其实我也想过,要不要留在美国?或许只有在那里才能实现我的理想,办厂造钢,看着一炉炉金色的铁水流淌出来,最后成为富国强民的基石……”
“那李工怎么还是回来了?”
“嘿,这个事儿嘛,以后再跟王哥慢慢讲。”李袭雨微笑道,“今天咱们先喝酒,庆祝解决炼焦问题!啊对了,我准备在厂里办一个钢铁技术学习班,每天晚上上课,你有没有兴趣来?”
王二九听到这问题,马上面露难色:“什么上课什么班的……这我就一个粗人,你拉我去,我也坐不住呀。”
李袭雨说:“咱们国家的钢铁工业落后列强好几十年不说,重点是一般熟练工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把炼钢技术当成一种神秘的东西,技术资料更是难觅踪影。我想为了能让大家尽快熟悉炼铁工艺,还是要多数工人都来听听技术课才好。还有啊,王哥,我们工程师虽然理论知识扎实,但是缺乏实际操作的经验,这方面我也想请你帮帮忙,组织一批实践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教我们操作技术,我们呢,就教你们代数、物理的知识。”
王二九犹豫再三,总算还是答应了下来。他自己没有认识多少字,而且一向对工会搞的那些扫盲班、识字班不感兴趣,但王二九在李袭雨面前最喜欢以能人自居和标榜,现在李袭雨拜托下来,王二九就算只是顾着自己的面子,也只好答应。
他倒没想到,从这以后自己就将陷入到各种学习和考试的漩涡地狱之中,让李袭雨多番折腾,硬生生折腾成了一个技术能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