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唐北上京华的船上,除了英美领事出于作保的需要陪伴同行以外,还有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那就是北京临时参议院的秘书长林长民。
林长民是此时闻名士林的书生逸士,又是倡言宪政的著名政客,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是福州闽侯人,而且还是对于社会党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烈士林觉民的堂兄。
林长民西装革履,脖系领结,胡须也修建得如西人般向左右两端微微翘起,很是讲究。他才从北京赶来上海,但是还没见到林淮唐的面,就因为林淮唐要去北京,所以不得不同行往返,行色也颇为狼狈。
“宗孟兄,难得兄专程自京来沪,只是我这几天负伤在身,不便会客。”林淮唐居高临下,淡淡道,“宗孟兄应当能理解我的苦衷吧?”
林长民是临时参议院派来慰问林淮唐的特使,他身后代表的是袁世凯亦或者是宋教仁呢?
无论如何,北京方面选了这个林觉民的堂哥来慰问林淮唐,显然也是还没做好和社会党彻底撕破脸皮的准备。
此时兵舰已经开到东海,海天间波涛汹涌,在中国的船只航道侧面,还有一条租界方面派来的英国军舰伴航,如果北洋胆敢袭击或拦截林淮唐的座舰,那可就是打了袁世凯英国主子的脸。
船舱因着海浪起伏而微微摇曳,林长民连连擦汗,他虽然是福建人,但并不常坐船,更没有做过军舰的习惯,站得久了便觉得有些晕船的眩晕感。
“君汉先生……北京方面绝无加害于您的意思。”
林长民又擦了一把汗:“我到上海来就是向您转达总统和宋先生的善意,大总统前几天已经到临时参议院指天发誓说过了——刺杀案真的和总统没有干系。”
林淮唐呵地冷笑道:“宗孟兄是说笑吧,洪述祖已经出面指证,那么多的人证和物证,袁世凯自己几句话我就当是放屁,看都不看。”
“啊这,君汉先生,政府方面与刺林案有关,这是谁也没打算否认的事情……但政府与暗杀有关,并不等于暗杀行动是总统授意的啊?总统已经罗列了相当多的证据,参议院方面也多认为总统确实是不知情,或有御下不严的错误,理应惩责,但无关之罪名,也断不能一概承认。”
站在林淮唐身后的几名青年水兵,听到林长民这样颠倒黑白,不用林淮唐发话,就已经怒不可遏,好几个人直接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逼向林长民。
“胡闹。”
林淮唐举手示意:“宗孟兄是我们的朋友,乱弹琴,不要胡闹。”
林淮唐又道:“林秘书长,袁世凯这话无非是想甩出一个替罪羊来给他顶罪,我们谁还不明白这意思呢?我只想知道,宗孟兄来上海,是袁世凯的意思,还是宋教仁的意思?”
林淮唐此刻不仅直呼袁世凯的名字,而且对宋教仁也不再使用“遁初先生”的尊称,直言其名,听得林长民心中发毛,只觉得眼前这个青年人,话里话外的威严,居然让他产生了不敢仰视的错愕感。
“我……我为宋先生而来。”
“呵,宋教仁。他这种时候跟袁世凯合作,我只能请宗孟兄转告宋教仁,玩火者势必自焚,剩下就没什么好说了。宗孟兄,您是意洞的堂兄,意洞代我而死,您是他的家人,所以我也敬您几分,但若要为宋教仁做说客,就免了吧。”
说完以后,林淮唐便转身到甲板上去了,独留下林长民一人在原地后怕不已。
林长民伸出满是汗水的左手,又摸了一把后背,他的冷汗竟然已经浸湿了厚厚的一套衬衫和西装外套。
“爸爸……?爸爸!”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船舱卧室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来,她的发髻半散着,鬓角的青丝微卷,很有少女韵味,但嘴里门牙却少了一颗,又显得奶里奶气。
“爸爸,你怎么了?怎么留了这么多汗!爸爸害怕坐船吗?”
林长民虽然是福建人,但在辛亥革命以前长居杭州,他的家人也都住在杭州。所以这趟他到上海以后,也顺带决定要把客居杭州的家人都带回北京。
看到女儿可爱的笑颜,林长民的情绪才微微缓和了一些。
他走上前将女儿抱起,歉意道:“徽因,爸爸没有害怕,你害怕吗?我们要坐船到北京去,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
林徽因露出一口半缺的乳牙,眼睛眯成新月似的,又直呵呵地笑了起来:“爸爸,我不怕!北京真的那么大吗?它美吗?我要去看它!”
林长民将女儿双手抱起,叹道:“会看到的,徽因,我们要在北京住很久很久,你都会看到的。”
小女孩歪着脑袋,又有些困惑不解:“刚刚那个哥哥……是什么人呀?”
林长民哑然失语:“啊他……他是谁呢?是啊,林淮唐到底是什么人?爸爸也说不上来,他是一个很神奇的人,等徽因今后读书时,应该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吧。”
林徽因张大了眼睛,小手捂住嘴巴:“哥哥是书本上的人吗?好厉害呀,哥哥好厉害呀,爸爸、爸爸,我也想变成书本上的人,徽因也想做书本上的人!”
林长民摇摇头,他又想起自己出发以前分别和袁世凯、宋教仁两人进行的谈话。
袁世凯老谋深算,是全中国最老辣的官僚,也确实是最有能力稳定现状的不二人选,他看问题和看人都极准,可唯独对林淮唐看走了眼,袁世凯怎么会如此小瞧林淮唐呢?
这不是一个能够欺之以方的君子、书生,而是一个杀气腾天的大革命家,实是能够扰乱天下的信布之辈。
林长民从北京出发的时候,宋教仁也曾和他长谈过一次。
宋教仁为人和用心都是极好的,他有真正的君子之风,与宋教仁交、如沐春风,城非虚言。
宋教仁向林长民解释了他接纳袁世凯加入国民党的想法,民国肇造,万般法度还没有巩固确定,共和民主的制度也还没有深入人心,一旦去袁,天下势必又将多事,北洋军不可能束手就擒,那么战争就是别无退路之下的选择。
宋教仁不想看到辛亥革命以后才安定了半年的中国,又发生一场同室操戈的内战,而且去袁又如何?去袁以后,国民对民国的信心只会日渐低落,北洋军失去统帅,也可能倒向复辟清朝的一方。
这些都是宋教仁深为忧虑的事情。
所以他才想在袁世凯和林淮唐之间做斡旋,调和双方的关系,使北洋、国民党、社会党之间能够形成一种良性的动态平衡。
刺林案罪在袁世凯不错,袁世凯是应该让步的,但林淮唐也不该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
林长民很佩服宋教仁的为人,也欣赏宋教仁在宪政和司法上高明的见解,林长民自己也是醉心民主政治的议会迷,这点和宋教仁如出一撤,所以他对宋教仁极具好感。
但宋教仁无疑比袁世凯更看走了眼。
袁世凯看错了林淮唐,宋教仁则是把袁世凯和林淮唐全都看扁了!
他以为袁世凯是什么人?就是一个老官僚吗?
他又以为林淮唐是什么人?就是一个给颗糖就能安抚好的小青年吗?
这是全中国最危险的两个人,宋教仁怎么能以为自己能同时掌控这两人呢?
呜呼民国,林长民忧心忡忡,民国啊民国,真的还有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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