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唐初到北方,他去过徐州,也到过泰安附近,但和天津比起来,鲁中南地区毕竟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北方。
即便是七八月间,急促的空气也带着北方特有的冷冽,海岸线上的如血残阳是一种深刻的理性,埋葬于冬的热情常常徘徊在山谷。北方城市的万丈光芒,是积蓄中的冬天,但天津独有的市井气息,又冲淡了古代幽燕之地留下的那股厚重感。
天津之名,兴于永乐,但天津卫的繁荣昌盛,则无过于今时今日。
民国时有一种和后世北上广类似的说法,叫做“上青天”,即把上海、青岛、天津并列为当时的一线大都会。
林淮唐不经意间,也算走遍了上青天三大都市。
天津租界繁多,西洋文化带来的新生因子与邻近帝都而产生的禁闭互相对冲消解,使天津成为晚清民国北方最特殊的一座城市。
其实在近代史上大多数时间里,天津才是北方的第一大都市,20世纪初的那几十年,大概可以算作天津城市最辉煌的时代。
在另一个时空,林淮唐舅父一家都是天津人,他在寒暑假时常有到天津游玩的时候,轻佻愉快的市井胡同和泼皮滑稽的小市民气质,都给林淮唐留下很深回忆。
与上海、与青岛不同,天津的变化,似乎是最小的。
船已抵岸,海河还没有经过五十年代的那次大规模修缮整顿,泛滥的河道规模超过林淮唐记忆中的景象,低洼的天津自古以来便常受海河泛滥之苦,夏天严重时甚至半个城市都可能被洪涝淹没,情况堪比武汉。
直到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共产党动员了难以想象的人力,在那个中国基础设施建设和机械施工能力都很有限的时代,纯以恢弘的人力,才完成了对于黄河、淮河、海河三条脱轨之河的整治。
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三河整治工程,堪称是人类历史的一大奇迹,就此完全改变了华北平原的地貌,林淮唐曾经耳熟能详以为是天然的一切场景,其实是出自于数万万人肩扛手挑的奋斗。
与天奋斗,真是其乐无穷啊。
不虚此言!
“梁任公,还有……孙武先生,两位久等了。”
天津的码头也是开埠以后,因外商到来和租界建设繁荣起来的,所以建筑物都呈西洋样式,风情不亚于上海的十里洋场。
梁启超和孙武亲自在港口迎接,这份礼遇殊荣,也算是在向林淮唐传递着进步党与共和党的态度。
梁启超能够亲至,林淮唐确实也颇惊喜!
“任公亲临,不甚荣幸。”
梁启超抚须而笑,他穿着身淡青色马褂,为着西装,看起来不像政治家,反更似老学究。然而任何一个人,如果纯把梁启超当成一个学术家、一个文学家,或者是像宋教仁一样的议会政治家,那都是犯下大错。
“任公的新民说与少年中国说,均是煌煌雄文,做得一手如许好文章,淮唐留日时常读任公文章,因之发奋,多少革命者皆是如此,先生功高在此,资望深厚,亲至相迎,实在荣幸。”
梁启超在日本创作《新民说》和《少年中国说》那些文章的时候,还是一个维新派、立宪派的旗帜人物。当时他发文章,主要就是在和同盟会论战,论述革命之不可行、论述改良之必行。
那时候,林淮唐也曾对梁启超的政治观点嗤之以鼻,但一听说梁启超发了篇新文,却也照样要抢购来读一读。
梁启超淡然笑道:“少年中国,与天不老,今天见到君汉,就是见到我心目中的中国少年。”
梁启超短短一句话,就把林淮唐高高捧起,但也不忘凸显出他自己的资望地位来。进步党是一个以立宪派为主的团体,他们在核心的利益和政治立场上,绝对是和林淮唐相对立的,但这些人同时也是政治立场最为灵活的一批人,只要你还没有直接威胁到他们的生命和财产,老油条们就会扭动灵活的身段,为自己谋求一个利益最大化的位置。
梁启超很有长者风范,牵住林淮唐一臂,伴他下船,道:“袁总统在参议院接受质询以后,不数日,内务总长赵秉钧即暴病身亡。此事造成物议哗然,京中气氛益加紧张,同人皆盼君汉早早抵京,开诚布公,解决时势善后。”
在刺林案之前,梁启超为代表的这批立宪派人物,他们和康有为等老立宪派立场是完全相同的,就是坚决支持袁世凯为代表的所谓“官僚社会之进步的势力”,坚决反对和抵制所谓“莠民社会之乱暴的势力”。
但刺林案爆发以后,首先是一个个身家殷富的立宪派,发现袁世凯并非忠厚宽仁的长者,而是能够肆意践踏底线的辣手之辈,立宪派们不能不由人及己,发出兔死狐悲之叹。
而赵秉钧的骤然暴死,更让这群身家丰厚的人,担心起了自己的小命。
辛亥革命,普天皆起,推倒清朝,为的是什么?
底层小民,或许是为得求生存,中层市民,或许是为得民族主义,但上层立宪派呢?更多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财产。
谁威胁立宪派的生命和财产,谁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这群老江湖,一到急眼的时候,也就顾不上长远。社会党虽然主张均田、主张均富和共产,但那还八字没有一撇呢,袁世凯肆意暗杀、铲除异己,这可是近到眼前的威胁。
何况袁世凯还加入了国民党。
这置梁启超于何地呢?!
今年年初,可是你袁世凯专门派人把梁启超请来北京,还从总统府的开支中批了二十万元,用作梁启超建立进步党的经费。
可现在进步党刚刚建起来,袁世凯自己却加入了国民党,兔死狗烹也没有这么急的,何况狡兔不仅没死,而且浑身带火,就连树桩子都能给你一下撞开呢。
梁启超和进步党,现在的处境就是尴尬,非常之尴尬。
幕后金主袁世凯带头倒戈,加入了国民党,内部身家殷富的士绅党员,则都因为刺林案和赵秉钧之死后怕不已,对梁启超来说自是别无选择,只有与社会党联合倒袁,才能给进步党找到一个新的政治定位。
政治的事情,反复横跳,它寒碜嘛?
反正嘛……
梁启超很大气的说道:“从前我们和贵党是有一些误会,但那都是小事,也都是过去的事。君汉,我是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宣战的。今日民国处在巨变之中,政治人物一定要与时俱进,孔丘讲君子豹变,这也是进步党的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