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12.27.
“为什么选择在今天?”
“你真的想听我说吗?”
“是的,我的工作就是听取你的倾诉,当然就我个人而言,我也非常愿意帮助像你这样的女士,帮助你从困难中走出来——毕竟距离你上次约诊已经过去五个月了。”
“是的。”
“你又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没有,事情发展的很顺利。”
“是什么事?”
“我不想说。”
“帕尔卡女士,我是你的心理医生,也是你的朋友,是一个永远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你隐私的‘树洞’,更不会有什么个人的情绪,你不必因为要向我吐露心声而感到害羞或者为难。”
“你不是我的朋友,你之所以坐在我的对面听我说话是因为我付钱给你了。”
“当然,之前我也说了,我是你的心理医生,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着一种合同式的契约性关系:你支付金钱,我为你解开心理的复杂问题,我们之间是平等的;但除此之外,我认为我们也算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除去今天以外只见面一次谈话三十分钟的朋友吗?”
“知己之间的交谈,就算是只有五分钟也是弥足珍贵的。”
“你有没有发现你说的话比我多得多,而且每句话之间停顿时间非常长,你这种故意拖时间的小把戏在多少顾客身上用过?按小时计费的方式真的太适合你这种‘话痨’了,不是吗?”
“......帕尔卡小姐,恕我直言,你看上去心理非常正常,如果是这样——你应该能明白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心理咨询向来是基于求助者本身自愿的前提下的。”
“......”
“小姐?”
“......是的,我是自愿来的,我这五个月来一直在做‘噩梦’,它令我痛苦,又令我不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什么样的‘噩梦’呢?我能知道吗?”
“......你真的想知道?”
“既然您不把我看做朋友,那我也可以暂时收起之前那套虚伪的说辞——是的,我从没有将来这的顾客们看做是朋友或者知己,那只是一个为了接近顾客、让他们好好释放一下压力而编造出来的借口;我也只是是一名提供心理咨询服务的相关从业者,虽然信口雌黄许多,但怎么说都应该对得起自己的职业道德,我收了你的钱,倾听你的‘噩梦’是应该的。”
“我喜欢听坦诚的话,虽然你又因此拖了近一分钟。”
“......咳咳,你在梦里都看见、听见些什么了?”
“我先听到了很多声音。”
“比如?”
“因为亲眼目睹超出想象的恐怖而发出的尖锐叫声、好像人们吃火鸡时吮吸骨头上残余肉渣的声音、孩子害怕疼痛的哭声、孩子喜悦满足的笑声、满含着深深绝望的吸气和呼气声、喊到沙哑的哭声......我大概只分辨出这些。”
“......你还看到了什么吗?”
“扭曲的茎干上孩子嬉笑的天真脸庞、精致的餐盘上满盛的红色液体、被不计其数的红色颜料浸染到发黑的泥土、熟悉的猫狗被捏烂啃咬时脸上不可置信的痛苦狰狞、遍地开花的手和脚、死前不断变换脸孔的女人......还有陨落的太阳。”
“听得出来,这个‘噩梦’对您的影响很深刻,任何人沉入梦乡时听到这些声音、看到这些画面都会睡不安稳的。”
“是的。”
“但之前听你说——‘这个噩梦令你痛苦,又令你不舍’,为什么会对一个令人痛苦的噩梦感到不舍呢?”
“......因为只有在梦里,我才能看到生动的‘太阳’,真实的‘太阳’,现实中的‘太阳’已经死了,画里的‘太阳’再栩栩如生也隔着一层坚硬的画纸和许多油腻的颜料。我不舍真实的‘太阳’,但每每梦到他又格外的痛苦。”
“‘死了’?‘他’?我能冒昧地问一句:这个‘太阳’是有所指代的,对吗?”
“这个随你猜想。”
“好吧,那我们顺着你的‘噩梦’往下说:帕尔卡小姐,你说你经常做这个‘梦’,我能问下你做这个相同‘噩梦’的频率吗?”
“每天。”
“每天都梦到同一个‘噩梦’,没有任何内容的改变?”
“是的。”
“持续多久了?”
“五个月了。”
“......帕尔卡小姐,通常来讲,一个人是不可能连做五个月相同的噩梦的,虽然人们往往愿意相信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但在生理学的角度来讲——梦只是随机神经活动造成的体验。这个活动也不是规律活动,而是胡乱活动,大脑往往试图整合一些信息到梦中,于是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奇怪梦境,不可能有人会连续五个月做同一个梦。”
“我不信科学。也许你可以讲些别的。”
“......好吧,事实上,科学依据主要来自实验和调查,但关于做梦,以及不同梦的成因,能做的调查就只有梦境报告。而根据已有的梦境报告来看,大部分梦都与现实生活没有直接关系,也谈不上什么逻辑。就我个人而言,也常常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只是对着恰巧凑上的个例和数字进行推演的学说,科学性也并不强,也许我可以用这种‘不科学’的方法分析一下你的梦境......”
“请便。”
“一般反复做的梦,都是在表达一种长久的内心冲突;也许在你的现实生活中发生了些什么让你产生了许多负面的情绪,而这些情绪在你的梦境中往往会反复、象征性的出现。就像你提到的——‘陨落的太阳’,‘被捏烂的猫狗’,‘长着孩子笑脸的扭曲茎干’、‘不断变换面孔的女人’,这些可能都象征着不同的意愿和情绪,换句话说,这些可能是你的内心深处对现实生活某些已经发生的事情的态度......”
“停下。”
“怎么了?”
“我不想听了。”
“如果有哪里让你感到不舒服,你可以提出来,帕尔卡小姐。这样更有利于问题的解决。”
“不,今天就到这里。”
“可是......”
“这是这次的费用,谢谢你的理解和答疑,再见。”
“小姐,这笔钱太——”
“啪踏啪踏啪——”
心理医生爱德华·卡伦愣愣地望了一眼迫不及待离开这里的女士,又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手上的钞票,六个月前新发行的英镑上,伊丽莎白女王二世正冲他慈眉善目地微笑——真不可思议,先前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拖时间赚钱的佩珀·帕尔卡小姐竟然给了远超三十七分钟谈话应该付的金额,难道是之前聊到的某些问题让她情绪失控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