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尊神像,远看已令人望而生畏,近看时却又有另一番心情。
无论何种事物,只要大到一定程度总能令人生起异样的感觉,更何况这还是道祖的半边金身,常人站在底下只会顿觉自身渺小,犹如和那寰宇相比,众生皆蝼蚁。
此时苏异置身于那张硕大的脸庞之下,被一双神目注视着,略有些心慌,仿佛真有神明在头顶。
好在他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道祖没有突降神威压将下来,四周的灵气也没有半点变化,不起不伏。
一切如常。
驹铃已经盘膝坐下,用道袍将双腿裹紧,抱了双手放在小腹前,一副要长久坐定的模样。
苏异也随他席地而坐,只是学不来那缠腿的姿势,便调整出一个舒适的坐法,随后轻声细语地问道:“这就开始了?”
“我也是头一回到这...”驹铃感到有些惭愧,但还是尽力提点道:“照着你平时修炼入定的方式来便好,嗯…最好能到‘心驰太虚’的境界,试着聆听祖师爷的神音。”
心境虽也与修为一样有境界之分,但却并非稳固不变,而是每一次的坐定修炼都需从头再来,静觅合适的契机逐步入定,然后渐入佳境。
在道门对心境的境界划分中,达‘心无杂念’之境时,神思清明,可一鼓作气而不受六欲之扰,达‘心驰太虚’之境时,神思另成一方世界,于其中推敲演练,皆如真实。
照这么一看,苏异立马变得愁眉苦脸,想自己修炼至今达到过‘心驰太虚’之境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那种状态又哪是说有就有的,至于什么传说中的神音就更不用提了。
其实修炼心境的难度要远比他想象中的高。
“心无杂念”看似在三境中最为粗浅,好像很容易达到,但事实上就算是常年苦修道法的道门弟子也无法做到信手拈来。
“心驰太虚”的境界更不是他所想的那般,修了高深道法,摸到了门径便能自然迈进去的。
像他这种多年独自苦修,诸般俗事杂事缠身,还能抽空去两三次“太虚之境”的,除了天赋异禀之外,大概只能归结于运气惊人了。
“你那老师父也不提前多透露一些…”苏异不禁嘀咕道。
“师父说了,作弊无益。”驹铃摇头严肃道:“在祖师爷眼皮底下悟道,最好还是不要耍小心思。”
苏异心道便姑且信了云游这一回,接着再无多言,活学活用地运转那“百叩门”中提到的法子入定。
他这一次之所以这么慎重,也是因为“凌道一虚指”的缘故。
得知云游有意送自己进元神窟悟道后,苏异心里便立马有了计较,金身与神通,两样东西都是出自道祖之手,若在此处还悟不透那一指的奥妙,在别处只怕也是多半悟不出来的。
此时大好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
杂念渐除,帝君那三言两语又再度浮现心头。
苏异先前对道门一知半解,此时再去细想“凌驾于一切道法之上的一指”,才发觉自己只怕是一直曲解了其中“道法”所指,大概并不是天下万道之法那种霸道的意思,而是指那个修炼心境的道法。
要达成惊天一指的效果,或许得将心境修炼至“心斋坐忘”也说不定,至少在施术时,心境须得迅速空明。
苏异一时半会自然达不到那境界,但他的目的本就不是修炼“凌道一虚指”,只是借其领悟三气轮转而已,倒是可以趁此机会验证一番猜想。
他接着尝试在提升心境的同时轮转三气,却是异变陡生,四周的灵气不知为何失了控一般地尽数朝他身上压去,如水中那一幕重现,只不过此时不在潭底,但阵阵寒意侵体,犹有过之。
苏异惊骇欲绝,这时候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看起来与打坐入定没什么两样,可就不会再有驹铃来打救自己了。
此时他虽不在水底,却依旧难以呼吸,灵气如一座大山压在身上,直喘不过气。
看来无论是那股寒意,还是水底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其实都与冰冷的潭水无关。
苏异的意识愈发模糊,恍惚间,却是陡然听到耳旁响起了阵阵飘渺之声,似乎正是传说中的神音。
“神威虽不可侵犯,但若无逆神之心,大道从何成就…”
“神虽可敬,但不可畏,鼠胆之辈,难齐神肩…”
神音说的皆是诸如此类,竟与苏异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听得他一顿气血翻涌,恨不得将三气彻底爆发开来,手段尽出,与那神威斗上一二。
苏异在挣扎之中下了决心,正要运转三气时,却又突然听到另一个淡然平和的声音说道:“死人的意志是不会说话的…”
他听罢一下便收回了那念头,神智恢复一丝清明。
这句话也正苏异心中所想的,他一直对那道祖神音的传说存有疑心,只不过碍于无凭无据,不敢妄下定论而已。
此时有了另一道自相矛盾的神音作为旁证,他的底气一下便充足了许多,下意识地重新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不知觉间消停下来的三气也令他好受很多,口鼻有了些许进气。
当他慢慢变得清醒,将各个关键之处串联起来后,便渐渐有了一丝明悟。
僵硬很快有所缓和,身体也恢复了小许知觉,苏异终于得以主动操纵体内的三气,驱逐着他们归回到三座气府之中。
身周那股所谓的“神威”果然消失,虽还有些许灵气缭绕,蠢蠢欲动,但并不碍事。
苏异扭了扭如同被绳索束缚了许久的手腕,朝头顶的神像合十拜了一拜,自嘲道:“多谢道祖不杀之恩。”
此刻他总算明白过来,先前水底的那一幕惊险只是“自作孽”罢了,想来是自己谨慎过了头,虽没有下意识去运气,却十分自然地便轮转三气掩盖身份,体内的灵气波动同样惊动了神威。
殊不知道祖确实是如驹铃说的那般一视同仁,既然他老人家以慈悲善待天下万物,又岂会因为自己半个妖类的身份就区别对待,如此一来,掩盖身份倒是成了多此一举,反而险些将自己陷入了死地。
至于那神音,只怕并非来自于道祖残留的意志,而是他留下的执念,旨在最后关头喝醒闯窟者,给人一个醒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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