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外已是春意渐醒,金军真的要开拔了。
和来时如风卷残云,雷霆万钧不同,这十几万大军要走,真是如拖泥带水:拖着无数金银财宝,带着成千上万的俘虏。
这些财宝里,不仅有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帛,还有无法用价值来衡量的典藉、礼器、法物,甚至还有舆服、宝玺和浑天仪......
这些俘虏里,不仅包括几乎整个皇室宗族的男女老幼,还有无数女乐、各色工匠、僧道、司天官、内侍、学官、明经、盐吏,甚至还有阴阳、技艺、傀儡、影戏和小唱......
金人仿佛要将汴京的繁华打包带走,好将这个王朝的精气神全部抽干。他们一面将自己的荣耀建立在对赵氏皇族的百般羞辱之上,一面却又掩饰不住对这个王朝生活方式的向往。
他们鄙夷这个王朝的羸弱苟且,却又仰慕这个王朝的礼仪文化,
他们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征服和占有一直以来就是他们的立国之本。在他们眼里,金戈铁马之下,人和牲畜、土地、金银并没有什么区别,皆是胜利的附属品而已。
而掠夺和耕种,只是因天授之命不同,采取的不同生存方式而已,并无文明和野蛮之分。适者生存,强者为王才是这天下亘古不变的王道。
金宋之有今日,正是天命所至。
此番南征,攻城掠地,灭宋掳族,纳贡收金,这也是天道酬勤,实乃我大金之运,国祚当兴。
不过,如今得胜班师,大军北还,对于二位元帅而言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验。面对数千里之遥的漫长行程,如何能全身而退,将这些战利品安全地带回白山黑水之地,二位主帅还真的要好好动动脑筋。
宋军究竟有多大的阻击能力,完颜宗望是心里有数的。虽然宗泽所部表现出了少见的战斗力,甚至一路连战连捷,但完颜宗望知道,他兵力有限,游击袭扰或许可以,想要拦阻金国大军,无异于飞蛾扑火。
只要康王遵守他们之间的默契,不将重兵集结于在金军的归途上,一个宗泽纵有通天之能,也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好消息就是,据探马回报,康王的主力部队突然出现了洛阳附近,大有攻取城池之意。
这显然是在向他传递着一个信号,康王无意和金军展开正面的对抗,也不会阻止他们北归。绕到洛阳,这个远离金军北归线路之地,也恰恰是康王真实心境的表现:金爷爷,你走你的,我收拾我的。至于什么父皇皇兄,族亲宗室,对不起,本王爱莫能助。
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完颜宗望和完颜宗汗还是对北撤的线路和方式作了精心的安排。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将赵檀和他爹分成两路--尽管他二人一个是废帝,一个已退位,但在宋民和宋军眼里,二人依然是代表着王朝正朔,皆有可救的价值。
最终,二位元帅经过商议和讨价还价,确定了北归的方式。
东路大军由完颜宗望统领,经河北北上。这路大军前后分为七队,其中宋廷官员在第二队,太上皇、诸王、驸马在第三队,郑太后、宫妇在第四队,王妃、帝姬在第五队。一共有车八百六十余辆。
西路大军则由完颜宗汗统领,经河东北上。这一路前后分成五队。其中朱皇后在第一队,三千给金国皇帝的贡女在第二队,各色工匠三千家在第三队,废帝赵檀及太子则在第四队。
除了赵檀和他爹被分置于西东两路之外,各队的之间,宗室夫妻皆被分开押运,也就是说皇上见不到后妃,诸王见不到王妃,帝姬也见不到附马。
在这些人马中,归于东路的第五队比较特殊,因为康王的生母韦氏和康王妃邢氏皆在其中。虽然这一队俘虏只有王妃、帝姬等三十余人,但完颜宗望却调派了五千精兵押送,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初春三月的最后两日,东西两路大军相继拔寨起营,递次向北开拔。为了迷惑宋军,东西大路除了金军自己的旗帜之外,皆打出宋皇的旗号。而各队之间也相互间隔十里的路程,一旦遭遇宋军,既可提前预警,亦可前后呼应。
望着大军浩荡前行,完颜宗汗立于马上,志得意满。自己从十七岁起随先皇起兵,二十余年来征伐无数,今日之讨亦堪称不世之功,足以彪炳史册。
此番南征,他可谓收获颇丰,而能将宋室宗族一网成擒更是超出他的想象。若是以攻城掠地而论,此番征宋还远远谈不上是灭国之战,但能掳走宋皇一脉,却足以称得上是诛心之战。他甚至相信,此战之后,宋廷已是断脊之犬,无根之木,他日再挥师卷土重来,必是予取予求,所谓华夏江山,迟早会成为金人的牧狩之地。
唯一让完颜宗汗还心存一丝忌惮的,就是那夜对自己的行刺。
那个夜晚,那个大和尚,那个一脸儒雅却剑法犀利的剑客,还有那二百死战不退的宋军,这些人给他带来的震撼,至今仍心存余悸。且不论那个大和尚武力之强,令人匪夷所思,单单那股死战之勇就足以让人胆寒。
若是宋军皆有此勇气,今日的汴京恐怕也不会是眼下之势,甚至他们能否攻到汴京也未可知。
金人素来尚武好勇,但一生戎马的完颜宗汗也明白,勇武不仅在于体魄,更在内心。善战之士固然可敬,敢战之士则更令人畏惧,而死战之士才最可怕。
此时,他更加觉得当初丁路之言甚是,要真正征服这个王朝,只有夺其志,以灭民心,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他们的抵抗意志。
所以,这次大军北归,那些金银玉帛,女人工匠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二位官家,尤其是他军中的废帝赵檀。
赵檀的生死原本倒是无所谓,但如今必须让他活着,活着忍受耻辱,成为整个大宋王朝看得见,想得到的耻辱。这才是最重要的。
西路大军于凌晨三更起行,赵檀这一队从新郑门出发,经万顺门、固子门、咸丰门和永顺门一路向北而去。
赵檀早已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不可逆转,所以每经过一个城角,皆掩面号泣,尽显泪别故土的悲情。
然而,这些眼泪除了为金人平添几分笑料,并无任何意义。它只是官家当初脑子里进的水,如今又换一种方式流出来罢了。
他知道这一别,自己此生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但回不来的又岂止是他的躯壳,若是太祖太宗在天有灵,怕是会将他从宗庙中除名,也难解心头之恨。
作为这个王朝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官家,赵檀是被历史,也是被他那个甩锅的老爹推上的皇位。他也许并无力挽狂澜的雄才伟略,但他也干尽了病急乱投医的蠢事,他自然也不甘心成为亡l国l之君,但却彻底忘了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和底线。
他的昏聩颟顸比之其父不遑多让,甚至青出于蓝。他在位一年有余,却拜罢了二十六位执宰之臣,他几乎把所有的心机都放在和其父的权谋之争中。而面对内忧外困之局,他又几乎完美地错过一切救国之策,将种师道、李纲等忠臣良将弃之不用,却任由耿南仲、唐恪等怯于公战,勇于私斗之流祸乱朝纲。以至父子“联手”,前仆后继,错过无数次挽救危局的机会,将这个文盛一时,富甲天下的王朝彻底埋葬。
他的苟且屈膝亦可谓前无古人。其身居天子之位,手握社稷之重,却一味思降不思战,为奴不为人。他宁愿视敌为亲,也不忘宫闱之争,总想着以奴颜换来偏安,跪着照样还可当皇上。他以儿皇之身开启了自己的为君之路,又以儿皇之姿乞求保住君位,最终却只能踏上北狩之路,落得极耻之名。
靖康之耻,耻不在结局,而在过程。
靖康之耻,耻不在百姓,而在共治天下的皇帝和士大夫。
诸夏之耻,以此为最,更以此为鉴。
......
金人退去,冬雪消融。
在一片狼籍的金人营地里,被遗弃的绸缎、猪羊、米面不计其数,还有不少典籍、金帛淹埋在泥土之中,被马踏人踩,视为粪土。
杂在物品中间的,还有不少老幼病残妇。在她们的脸上,不幸却又万幸表情交织在一起。她们是这场国难的受害者,也是这场浩劫的幸存者。
然后在金人眼中,她们和那些不值钱的书籍、表缎、猪羊一般,皆是可弃之物。
在她们的满是风霜,惊恐余痕的脸上,依然残留着寒冬的气息。一如汴京,这座世间最繁华的都市依然深锁于破败、萧瑟之中。
战火虽然已经渐渐远去,但一场浩劫留下的伤痛却已深入骨髓。一如这个王朝,虽然还在苟延残喘,却已经被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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