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眠
李真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掉进了一条河里,然而那河水却是凝固的。他转头左右看去,天地之间一片白雾茫茫,就好像一个非现实的空间。嗯……非现实的空间?他想,这难道是梦么?
接着他抬起腿来,想要离开那片水域。然而就在下一刻,水里忽然跳出无数拇指肚大小的鱼儿来。这些鱼儿只长着一个头,头上只生着一张嘴,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身体上,扯下大片血肉模糊的皮肉。
他刚刚想要惊叫,却发现被那鱼儿咬了并不疼。相反,酥酥麻麻,还有点儿舒服。就好像那些原本的血肉是禁锢着他躯体的枷锁,现在正被一片一片地卸下来。于是他就站在了河水里,任由滚烫的血液染红了大片水面,直到……
他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副赤红色的骷髅。
于是大吃一惊,就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头顶的节能灯发出苍白色的光。病房里只有他这张床位躺着人,显得空空****。身边有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那是母亲睡着了。只是她身后的门没关,冷风一阵接一阵吹进来。
睡了这么久么?记得睡着的时候才是早晨。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好多了——之前被卡车撞到的地方已经不疼了,相反的,就好像泡在温水里,又暖和又放松。而其他的地方也感觉不到疼痛,就好像无数次从睡梦中醒来的普通早晨一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李真对自己说,然后就打算撑起身子,把门关上。
然而一试着发力,他愣了一下。
身体不听使唤了。倒是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肢体,然而……就像被什么重物牢牢压住,使上十二分的力气,也没法儿移动一丝一毫。李真有些慌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全身瘫痪了么?
他还想要再使使劲儿,再试一试。然而下一次发力的时候,疼痛就排山倒海般的袭来了。就像前一刻还风平浪静,下一刻就起了万丈波澜。身体里的每一颗细胞都跃动起来,仿佛化作梦中的那些小鱼,一口一口咬碎他的神经。
疼啊!
他想要大喊,然而喉咙里好像塞着一团棉花,只能发出野兽似的低吼来。身体因为疼痛而发抖,惊醒了身边的宋晨肖。
这位母亲抬眼就发现了儿子急速开合的眼睑,像是母兽一般扑了上来,上下触摸着他的身体,带着哭腔问:“怎么了?李真,你怎么了?哪儿疼?”
然而他说不出话来,嘴角很快溢出白沫。宋晨肖立即跑出门去,大喊:“大夫,大夫!……”
……
……
张可松回到车里,摔上了门。扑面而来的暖气冲得她脑袋发晕,被眼泪糊住的视线更朦胧了。
张朝阳看了看女儿的表情,把手中的烟头按熄了,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情况不好么?”
女孩哭着摇头,然后扑进他的怀里:“怎么会这样?明明只是车祸啊……可是我感觉得到,全都散掉了,全都散掉了……”
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张朝阳拍打着她的脊背,无声安慰着,转头向医院大门看了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挺好一个孩子。他闷闷地想,怎么摊上了这种事儿。既然可松都说……全都散掉了,那大概是真的不行了吧。
虽然与李真只见过几次,然而他对那男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现在虽然说不上和女儿一样痛彻心扉,但长辈对晚辈式的难过还是有的。
这孩子可惜了。可松的高考,估计也得耽误了。
怀里的女儿又忽然抬起头来,抓住溺水稻草似的揪着他的衣襟:“爸爸,你想想办法,找他们——他们肯定有办法的是不是?他们能救活李真对不对?”
张朝阳看着女儿的花脸,又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沉默了很久,才说道:“爸爸也挺喜欢那孩子。也……打听过。但是没办法。”
女儿的身体在怀中僵了。于是他再次叹了口气,用更温柔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可是爸爸真的没办法。”
片刻之后,张可松终于真正地、发泄似地、嚎啕大哭起来。
……
……
入院第五天。
李真的各项生命指标都已经下降到接近警戒线了。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肢体已经失去了应激性反应。身上每时每刻都有脓包破裂,翻出红黄色的血肉来。大多数清醒的时候,他只会说一句话:“妈,我饿,想吃肉。”
每当这个时候,宋晨肖就哭得喘不过气来,只能让李开文把她扶出去。
可我是真的饿啊!
李真这样想。实际上大多数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眼皮那么沉重,他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医生对父母小声说,自己可能不行了……
然而他有另一种感觉——意识虽然越来越模糊,但身体……却是越来越活跃。他觉得每时每刻自己都在生长,就好像一颗沐浴到了阳光和雨露的小树,欢快无比地生长着。束缚着意识的那具枷锁在逐渐解开,他想自己就要飞起来了。他想要活下去……至少这具身体这样告诉他:不要死,不要消失,要一直活着。
其实这正是人临死之前的反应吧。他有时候也会这么对自己说。要飞起来的感觉,是灵魂要脱离这个身体了么?
最后一次努力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充满了氢气的皮球,在下一刻就要升上天空。父亲和母亲都床边,正看着他。他们的身后,还有一群穿着白大衣的医生和护士,脸上是悲天悯人的神色。
李真缓缓转动眼球看了他们一眼,把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刻印进记忆的最深处。然后想要抬起手来摸摸他们的脸,但没能成功。
于是他休息了一会儿,就对他们说:“……爸,妈,我不要火化。”
然后意识就真的飞起来了。
病房里的监视器发出“滴”的一声长鸣,窗外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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