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你刚刚为何那样说?”
“你真的打算向太后投降?”
在小厮的帮助下,王恭终于翻了个身,面对着郗恢,他从容的挥挥手,笑道:“阿乞,是不是觉得很难以接受?”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想不到,完全想不到!”
“当初你不是这样的,你要是打算投降,为什么之前不这样做?那个时候,太后娘娘登门看望的时候,如果你能够给她个面子,说不定她就可以放了你了。”
“你也不必遭那么长时间的罪!”
想起当时的情况,郗恢现在还觉得,那个时候的阿宁硬气的很。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这样。
结果呢,他现在居然改变主意了,而且,这一改,就是彻底大变样,这让谁想得通?
之前都不说先通个气的。
王恭让他老实坐下,又让他消消气,这才认真说道:“我也承认,这个弯,我也是最近才转过来的,这之前没提前和你说清楚,这是我的不对。”
“但是,当时也是情况紧急,若是让司马尚之他们成功,那晋境之内就又要大乱了。”
“再怎么说,我也还是当朝宰辅,并没有谁撤了我的职,我也是大晋的子民,我做的事,必定要为他们着想,总不能因为我一己之私就害的百姓们再次流离失所,陷入劫难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之前也不是那么讲究公理大义的人,突然间为何如此?”
“说突然,可也一点不突然,其实,一早我就是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直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见他说的这样笃定,郗恢便有了些兴趣。
“怎么说?”
王恭凑上前来,细细说道:“你想想看,当时我和太后的关系闹的那样僵,殷仲堪也确实是死在我的手上,虽然我自己可以说我没错,但是从太后娘娘那边来说,也必须给朝廷一个交代。”
“能留着我这条命,就是为了日后能放了我,要是当时不处治我,真的放着我不管,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不会甘心。”
“老夫的性命才真叫堪忧了。”
郗恢面色一凛,完全没想到,如此通情达理的话,是从王恭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可是自己的老朋友了,他是什么脾气,郗恢清楚的很,绝不会看错。
以往,他是那样的不可一世,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一次为何如此通情达理?
这是令人疑惑的点。
但是,还不是最令人疑惑的地方。
你王恭既然能想通,当初又为什么那么硬顶着?若是当初就想通了,说不定就不必从那墙上跌下来,落个残疾了。
当初咬紧牙关,死也不肯后退的样子,并且用这种强硬的面目示人,让朋友们都认为,他王恭是跳好汉,就算是做错了事又何妨?
也别想让老子屈服!
这就是世家子弟的颜面,他们混圈子,靠的就是这个。
世家子弟可以犯错,甚至可以为非作歹,把皇帝不放在眼里,那更是寻常不过的事。
他的同侪们呢,不但不会觉得这样做有任何不对,还会积极鼓励支持,认为这样做才符合世家子弟恃才放旷的个性。
这就对了!
最重要的在于,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可以作恶,你有胆量就惩治我,没胆量,那就就只能容忍我为所欲为。
很多世家子弟,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错,也不是不知道正确的做法该是什么样的。
他们很多时候是偏偏不这样做,就是要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主打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就是这江左最潇洒的人,就算是死,我也死的轰轰烈烈,决不悔改。
所以,一开始,王恭选择誓死也不认错,不和解,像是郗恢这样同样出自大世家的人,是非常理解他的选择的。
对!
就是这么豪横!
就是要让朝廷看我不顺眼,却又拿我毫无办法,要的就是这个劲。
但是,现在,王恭居然出溜的那么快,那么彻底,就完全超出了郗将军的想象范围了。
罢了!
在这个建康城里,此时此刻,对王恭的行为主
打一个完全弄不明白,一脸懵逼的,又岂止郗恢一个?
建康宫中,匆匆赶回来复命的内舍人宋轻音,连那身小太监的行头都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呢!
宋轻音喝了口水,连一个停顿都没有,就赶忙把王恭那边的想法说与王贞英听。
太后这边也是心急得很,自从宋轻音出宫,她就一直都盼着她赶快回来。
甚至,比宋轻音本人都还要着急。
宋轻音呢,自然也不例外,这么大的消息,怎能不赶紧告知太后娘娘,这些秘密憋在她的心里,滋味也不好受啊!
于是,一番折腾,两方人马终于汇聚齐全,经过了宋轻音的一番叙述,王贞英终于明白,为什么郗恢一个劲的推脱,死活也不肯说明情况了。
啧啧。
他哪里敢接这么重大的差事?
就他那副口齿,原本什么事情都没有的,说不定也能给你生出些事情来。
“你说,他想出来?”
王贞英的脸上带上了某种哭笑不得的神情,宋轻音也是为难的紧,这一路上,王恭的这点事,在她的脑子里过了几个遍了。
她也认为,太后娘娘是不可能答应他的。
若是能放,在众臣联名上书的时候,就可以找个由头,顺坡下了,琅琊王又不在,他能说什么?
他就是想拦,他也拦不住。
既然那个时候,机会那么好,太后都没答应,那只能说明,在这件事上,放与不放,她的立场是很坚定的。m.
“这确实是宰辅的心思,宰辅这一次很诚恳,反复保证,他要的也只是一纸解除的诏书,只要有这个名头就可以,他是不会随便走出太原王府的。”
“微臣觉得,这一次他的表现还是很诚意十足的,和以往大有不同,况且,这之前他还专门去送了琅琊王,微臣觉得,或许,宰辅是想通了。”
其实,站在宋轻音的角度,她也很为难,且看她现在对王恭的称呼就知道了。
明明已经是一个被幽禁的老汉了,估计这一辈子也再没有复起的希望,可是,她仍然毕恭毕敬的叫他宰辅。
可见,宋轻音很明白,虽然现在王恭是倒下了,而且,倒下的很彻底,但是呢,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倒下还是站起来,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呢,作为内廷的舍人,现在看起来是很光鲜,但是,这种光鲜,也是伴随着王贞英而来的。
宋轻音很清楚,不管是王恭还是王贞英,总归人家是亲兄妹,在王贞英这里,要找好自己的定位,即便是心是随着太后的,也不能对王恭太过怠慢。
不要看王贞英如何数落王恭,自己就跟着顺杆爬上去,人家是亲兄妹,就算是骂飞了,也一样是割不断的血缘关系。
所以,她这个外人还是要两面不得罪的好。
“那你的意思也是,可以放了他?”本该是由王贞英来做决断的事情,她自己没有主意,却偏偏来询问宋轻音。
你说这事,怪与不怪?
这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王贞英的眼神就在不远处,直视着她,凝望着她,要是回答不好,说不定连带着自己也会被王贞英怀疑。
首先,要想解决这件事,就必须先来探讨一下太后娘娘现在的真实想法。
还是那句话,放与不放,从来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简单决定的事,也不是宋轻音能够决定的事。
还是要看王贞英最后的决定。
那么,作为在她身边时时跟随的内舍人,在这件事上,宋轻音要做的,就是追随王贞英的想法。
说到底,这还是人家的私事,虽然也与公事相关,但是,要不要讲这个情面,还是要看王贞英的想法。
于是,在这件事上,宋轻音决定,要和太后保持高度一致。
在和她对视了几个弹指之后,她便开了口:“微臣以为,还是不能放。”
“至少不能直接说,朝廷解除宰辅的幽禁。”
“仔细说说。”王贞英脸上绽放了笑意,宋轻音心下暗道:看来是押对了。
“微臣以为,虽然宰辅诚意很足,这一次也表现的很谦恭,大约可以履行承诺,但是,朝廷是朝廷,个人是个人
,现在,这个建康城里的人,男女老少都知道,前几天,宰辅刚刚冲出了王府去送别北伐大军,如果没过几天,太后娘娘就把他放了,那只能让建康城的达官贵人们认为,太后娘娘早就是这样想的,只不过碍于琅琊王当时还在建康城,不好动手罢了。”
“当时说要幽禁,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根本不是真心惩处,现在,有了个机会随随便便就放了。”
“如果我们这样做了,那太后娘娘在百官之中哪里还有威望可言?”
“太后娘娘作为女子,执掌朝廷本就不容易,如果在这样关乎家人的大事上拿捏不清,便极有可能落人口实。”
女子掌权,这确实是王贞英面对的独有的大问题。
同样一件事,如果说,皇帝陛下的兄弟犯了重罪,现在皇帝陛下力排众议也要赦免他,虽然群臣心中会不快,但是,他们抱怨一段时间,不管他们当初骂的多么难听,最后,他们也只能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毕竟,朝廷上的大臣,天然的就对皇帝有敬畏心理,知道在很多事情上不能和他硬碰硬。
一味的忤逆他,最后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但是,王贞英就不同了,身为太后,她可不具备这样的先天的优势。她是女人,就算现在大臣们愿意让她代为执掌朝政,那也只是一个名义上的事情。
王贞英的权力并不是天然的,也不够实在。
作为太后要想获得朝臣们的一致拥护,还是需要让自己符合朝臣们心中贤德太后的标准。
你呢,按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呢,就会听从你的指挥,这就是女人当太后于幕后掌权的要津所在。
所以,如果王贞英把王恭放了,从大臣们的角度来看,会更加难以接受。
他们会觉得,你这个太后不老实,竟然敢将个人私欲凌驾于朝廷的法度之上,简直是胆大妄为。
我们作为正直的大臣,当然要反对,死磕也要反对,虽然我们拿皇帝陛下没有什么办法,但是我们对付不了皇帝还对付不了太后吗?
“你说得对,确实不能放。”
王贞英倒并不是惧怕朝臣们的议论,或者说指责她阳奉阴违,根本就是假装的。
这都是当然的,只要是她这样做,甚至是,她什么都不做,仍然让王恭关在王府里不能出来,这些议论之声也是不会平息的。
谁让她和王恭是亲兄妹呢?
她不论如何做,大臣们也还是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你是为了袒护亲哥哥才这样做的,只要她一日不把王恭弄死,他们就会有这样的猜疑。
王贞英在意的,更多的是一个不能任意受王恭摆布的问题。
“想当初,他那样不留情面,还要死要活的,我好言相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现在他想出来,我就让他出来,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所以,不能放。”
“可是,宰辅那边还等着太后娘娘的回话呢,要是这样对他说,未免伤了他的心。”
“本来他还想和琅琊王和解的,这一下,反而会激怒他,太后娘娘莫要忘了,在外朝,司马尚之等人还在觊觎着宰辅的势力,一旦宰辅起了义愤,恐怕会生变。”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王贞英沉默了,漂亮的眉头,狠狠的皱着,仿佛有千斤的仇怨化解不开似的。
可是,能怎么办呢?
现在,到哪里去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在大臣那里通过,又可以不得罪王恭,安抚住他?
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
虽然王恭很着急,但是,因为往返一趟皇宫也不容易,所以,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还是稍稍的按捺住了自己焦躁的心情,与宋轻音约定,明日一早便送消息过来。
于是,计无所出的太后娘娘,赢得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时间。
虽然,如果想不出主意来,就算是多了这些时间,也不过是把麻烦稍稍拖后了一些而已。
明天呢?
明天可就拖不过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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