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遮天蔽地,狂风吹乱地上及膝的野草。
闪电在天地交接之处落下,仿佛劈开了雨幕,隆隆雷声由远而近,摄人心魄。
战马畏惧天威,伏低头颅,不安嘶鸣。
“追兵退走了吗?”一队骑兵中,穿着吐蕃服饰的年轻将领用汉话问道,全身湿透,但他神色未见萎靡,眼角隐藏着一抹昂扬神采。
后面挤前一名斥候,“追兵已经退回秦州。”
旁边一名断了右手的将领向草地吐了一口唾沫,“呸,他李继筠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陛下怕伤及邠州百姓,早斩了这个贼子!”
“人家现在叫杨崇本,秦州防御使,秦州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我们两千骑兵过境,又打扮成吐蕃人,他当然会有所反应。”
断手将领余怒未歇,“若是以后打秦州,我阿史那真延当为先锋!”
年轻将领大笑起来,“一个秦州而已,眼下陇右诸州都是我们的。”
“行瑾,你没发烧吧?”阿史那真延觉得这牛吹的有些过了,毕竟己方只有两千骑兵。
其中一千人是从禁卫军起,就跟随阿史那真延的征战的本部,另一千人是张行瑾挑选的精锐。
茫茫陇西大地,两千人就像蚂蚁一样不起眼。
张行瑾没发烧,眼神中透着冷静,“先找个地方避雨。”
刚说这话,前方一骑斥候回来,“报两位将军,西北方三十里乌鼠山发现寨子,汉蕃混杂,因雨大,探不清多少人。”
阿史那真延断手扬了杨缰绳,安抚惊惶的战马,眼中爆出一团火星,“陇西还真是个好地方,刚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张行瑾却望着被雨幕和乌云遮蔽的天空,张嘴接了一口雨水,咽下,大声道:“这么好的天气,不正是我辈男儿奋勇之时?”
身后骑兵举起长枪,“重振大唐!”
乌云翻卷之下,骑兵往西北奔驰。
此刻的乌鼠山大寨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的降临,年迈的汉人老者望着乌云漫卷长风怒号的天空,发出一声喟叹:“风起云涌,陇右变天了。”
旁边的蕃人青年用流利的汉话嘲笑道:“刘老七,你是眼瞎吗?这么大的雨当然变天了。”
刘老七苍老的眼神里带着青年看不懂深邃,“你派出哨探没有?”
蕃人青年不以为意,“这么大的雨,渭州苏论乞禄不敢过来,这么多年,他来了多少次,不都被我们打回去了?我乌鼠山东接渭水,北依高岭,守住南面伯阳谷,苏论乞禄还能飞过来?用你们唐人的话来说就是形胜之地。”
“钦央宗哲,别忘了你父亲当年怎么死的!”
提到父亲,蕃人青年钦央宗哲脸上浮起恨意,“我怎会忘记,当年争夺渭州,苏论乞禄卑鄙无耻假意投降,父亲宽容大度接纳,他趁父亲不备,突然一击,父亲死于刀下,这贼子占了渭州之后,居然在自己名字中加了一个论字,真是恬不知耻!”
刘老七叹道:“苏论乞禄阴险狡猾,就像乌鼠山中的毒蛇,你千万不要大意。”
钦央宗哲面色一紧,依唐人礼节向刘老七拱手,“多谢先生教诲。”
刘老七点点头,也许是人老多虑,最近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特别是今天,心中莫名的就会恐慌。
归义军萎缩之后,大唐也陷入深深内乱,吐蕃自达磨赞普被杀后,昔日强盛一时的高原帝国分崩离析,陇西嗢末乘势而起。
钦央宗哲的父亲当年在陇西嗢末中算是不小的势力,手下汉蕃部众一度高达四万人,可战青壮多达万人,在渭州一带算是最大势力。
可惜钦央宗哲父亲死于苏论乞禄之手后,他们只能退往乌鼠山结寨自守。
乌鼠山之南伯阳谷,兴建有伯阳堡,西秦乞伏乾归与后秦姚龙曾大战于此。
钦央宗哲部占领乌鼠山,在原有的废墟上修葺了伯阳堡。
此刻大雨绵延,伯阳堡不仅成了瞎子,也成了聋子,派出去的斥候侦察方向都是渭州方向,对南面反而松懈。
隆隆马蹄夹杂在雷声中,直到骑兵近前,伯阳堡才听出异样。
“敌军、敌军来袭。”伯阳堡里蕃话、汉化乱喊起来。
钦央宗哲还未下山,就听到伯阳堡失手的消息传来,大吃一惊,“苏论乞禄,一定是苏论乞禄!”
然而他的惊讶不止于此。
山下之军突袭伯阳堡之后,立即向山上攻来。
“这不是苏论乞禄的人马!”刘老七更是惊讶,这些年跟苏论乞禄打生打死,对苏论乞禄部众的实力了如指掌,苏论乞禄部没有这么好的盔甲!
无论是苏论乞禄,还是钦央宗哲,都是当年吐蕃人的军奴,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名字也是当年吐蕃贵人随意赐下的,部众战时为兵,不战为农,有一身皮甲加上一把矛就算士卒。
攻上山的士卒明显不是皮甲,而是札甲,最前面的三排都是刀盾手,后排的长矛手依次推进。
己方的长矛跟他们比起来只能算长棍子上加了一个铁尖。
如此军势,苏论乞禄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当年吐蕃达磨赞普死后,陇右诸州吐蕃人回逻些城平叛,军器钱粮都被带走,尚婢婢与论恐热在陇右河湟之地大战二十余年,导致陇右诸州疲敝不堪。
嗢人窜起,却比吐蕃人更穷。
“这是唐军!”刘老七一句话出口,恰巧引来天边的一道惊雷。
雷光照亮钦央宗哲不可思议的脸。
也让周围人都神色复杂起来。
刘老七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知道自己姓刘,老七是因为他母亲生了七个孩子,他是老七。
这个姓氏一直让他引以为豪。
所有陇右的唐人都相信一个流言,大唐迟早会卷土重来。
张议潮在沙州振臂一呼,陇右无论是唐人、羌人、还是吐谷浑人,甚至底层的蕃人,都纷纷响应。
吐蕃占领陇右河西,统治了百年,但这一百年里并不得人心,其他部族之人全部沦为奴隶,严刑酷法,动不动斩人手脚,凿人眼珠,各族早不堪忍受。
反而是当年大唐统治期间,安居乐业,陇右成了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一个人的记忆或许只有几十年,但一个民族的记忆不是那么容易淡忘的。
刘老七“唐军”二字一出口,周围人的目光纷纷投过来,也投向钦央宗哲。
钦央宗哲太明白这眼神中的深意。
当下,撤下身上吐蕃服饰,用汉话高喊道:“唐人,我们也是唐人!我叫秦宗哲!”
PS:《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语: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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