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站在未央宫北阙下,看着藳街斜对面的大将军府,一声轻叹。
一进入腊月,新年的气氛就渐渐浓了起来。普通百姓开始张罗新年的必需品,官员们也不甘落后,对朝廷的事务格外关心起来,不仅常常出现在三公九卿的面前,来拜见天子的也突然多了起来。例行公事的寒喧问对之后,话题总会自然而然的扯到新年上去。
天子明白,要过年了,朝廷该给赏赐了。
可是朝廷没钱。不仅没钱,连物资都不足。南阳布商绝迹关中之后,关中布匹紧缺,别说运丝绸去西域赚钱,就连最基本的布匹供应都成了问题。关中的织坊生意火爆,但杯水车薪,无法保证市场的供应,质量也赶不上南阳的产品。普通百姓承受着高昂的价格,苦不堪言,有一定经济实力,不为价格犯愁的官员却对低劣的质量叫苦。
他们都希望朝廷能出面解决这个问题,至少赏几匹好料子,让家人能做身新衣过年。
天子焦头烂额。不得已,决定亲自去一趟大将军府,希望杨修能看在杨家四世三公的份上,为朝廷解决一点困难。
堂堂天子,为了一些布匹求人,朕这皇帝做得真是窝囊啊。
虽然只隔着一条街,但天子出行,仪仗还是需要的,不仅羽林郎事先封锁了路口,虎贲郎随侍左右,连缇骑都被惊动了,赶来维持秩序。
天子跨过藳街,来到大将军府门前。
大将军长史杨修站在门口,看着街上数以百计的羽林郎、虎贲郎,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缇骑,嘴角动了动。他向天子行了礼,将天子迎入府中,没有去中庭,直接来到库房。
充当库房的院子里摆得满满的,大大小小的箩筐、箱子堆满了走廊,连院子里都摆了不少,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天子见状,只好示意随行的郎官在门外等候,免得挤进来碰坏了东西。
“这是大将军送来的?”天子喜忧参半,心中忐忑。有物资送到是好事,但物资堆在大将军府,没有送到宫里去,自然是有条件的。条件不满足,物资不进宫。
“大将军冶下诸州的贡品。”杨修笑眯眯地说道:“新年到了,大将军知道陛下要赏赐群臣,特地为陛下准备了一些好东西。”说着,他领着天子穿过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箱子,来到里屋,命人打开两个箱子。箱子里全是琉璃器,一个箱子是天子见过的琉璃杯,另一个箱子里的东西却不知道是什么,在灯下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很是漂亮。
天子心里欢喜,脸上却不肯露出一点喜色,故作不屑。“这琉璃杯在关中不多见,关东却不是新奇物件了吧?做贡品是不是有些敷衍?”
杨修眨眨眼睛。“陛下需要的是百姓家里没有的珍稀之物?”
“既然是贡品,当然要珍稀一些。”
“也是。”杨修点点头,表示赞同,将两个箱子都关上,转身看了一圈。“这些东西虽说都是好东西,珍稀却算不上,百姓家里纵使不多,却也是有的。没关系,明天我就让人拿到市场去卖了。对了,这些东西普通百姓家里还没有,完全符合陛下的要求。”
他快步走到一只箱子面前,侍从打开锁,掀起箱盖,杨修从里面取出一面铜镜,献宝似的递到天子面前。“陛下,这是失传几百年的透光镜,丹阳杜氏镜坊用了几年功夫才复原成功的,这是第一批成品,大将军去年就下了订单,专门为陛下准备的。”
天子听过透光镜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见,接过镜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觉得镜子的确精致,镏金描银,却不知道所谓透光做何解。杨修引着他出门,来到院中,让他迎着光看。这一次,天子看得清楚,隔着铜镜,他也能看到背面的铭文,正合典籍中的记载。
“如何?”
天子微微颌首,表示满意,心里却暗自叫苦。透光镜是好,可是他总不能每个大臣赏面镜子回家玩吧。“还有些什么?”
“有了透光镜,岂能没有合浦珠。”杨修勾了勾手指,有侍者取来一只锦盒。杨修将锦盒托在手中,找开盒盖,里面是一整盒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直径在一寸以上。没等天子说话,杨修又取出一盒,里面的珍珠不多,尺寸却更大,接近一寸五分左右。
“陛下,这些能作为贡品吗?”
“当然,当然。”天子尴尬地点点头。这些东西是好东西不假,可是这些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啊。偏偏刚才话又说得太满,想要一些普通百姓家没有的东西,结果杨修当了真,要将琉璃杯之类的东西拿到市中售卖。这可是件麻烦事,贡品怎么能拿去卖?而且这些东西关中几乎没有,价格肯定不会低,关中本来就钱紧,这些东西一上市,市场岂不乱了套?
杨修又引着天子看了一些珍奇物价,这才引着天子上堂,派人献上一些色泽鲜艳、汁水饱满的柑橘,天子尝了一瓣,很甜,忍不住又吃了一瓣。“好吃。”
杨修笑盈盈地说道:“这些柑橘都是长沙特产,本来也是大将军献给陛下的,却算不上稀有,既然陛下不要,我只好留着,请陛下尝尝,算是借花献佛。”
天子顿时满嘴苦涩。他无滋无味的嚼了嚼。“大将军节制八州,就这些贡品?”
“兖州牧曹昂说自行处理,估计也快到了。其他七州的就这些。”杨修有些为难。“陛下,这些都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只是如今中原商旅繁忙,转运方便,好东西利润高,更是贩卖的热门商品,稀有是无从谈起了。大将军也没办法。”
“原来如此。”天子赶紧顺势而下。“大将军一心为民,朝廷也不能苛刻大臣,朕就放宽一些要求吧,不必珍稀。”
杨修立刻谢恩,转手呈上贡品清单。天子一项项的看了一遍,林林总总近百项,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玩的,还真是不少,能解决不少问题。但真正的问题还是没解决,没有粮食,没有布匹,柑橘再甜也不能当饭吃。
天子不好意思直接问,委婉地问起了中原的秋收。杨修一听,顿时诉起了苦。今年的秋收还算过得去,但曹操攻击荆州,夺取了巫县,战事重启,开支太大,目前周瑜在江陵备战,黄忠在汉中作战,直接参战的人马就有五万多人,准备增援的还有两三万人,开支很大。荆州处于下游,进攻困难,只能被动防守,大将军不得不让人修缮城池。郡治、县城都要修,要塞更要修,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归根到底一句话:该给朝廷的钱粮都花光了,大将军还欠了一笔新债。这都是为朝廷作战,朝廷是不是帮着解决一下?如今荆州民怨沸腾,大将军有些控制不住了。
杨修说完,献上报纸、传单数十份。
天子本来还有些暗喜,看完这些报纸、传单,脸色顿时尴尬无比。这些民怨不是冲着孙策,而是冲着朝廷来的。如果只是报怨还好办,反正朝廷听不到,可是百姓请愿杀徐荣、张辽,为南乡、顺阳的百姓报仇,这有点难办了。
天子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该来。
杨修随即又告诉天子一个消息:南乡、顺阳的百姓代表正在赶来长安的路上,他们打算到北阙上书,请求天子斩杀徐荣、张辽,为枉死的百姓升冤。大将军要求他负责这些百姓的安全,但大将军府没有卫士,他想请陛下安排一些人保护。
天子越听越不安,不敢再坐,谁知道杨修还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匆匆起身。杨修送他到门口,又拽着天子的袖子追问道:“陛下,朝廷之前下诏要求各州征发卫士,大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三千精兵,随时可以入京,朝廷什么时候下诏?还有,吴王明年是否需要来朝?他有很多话要对陛下说呢。”
天子挣脱杨修,落荒而逃。
——
天子回到宫中,定了定神,越想越头疼。
孙策的贡品是到了长安,与他只隔一条藳街,但能不能真到他手里却是一个问题。杨修的意思很明白,朝廷如果不按孙策的要求斩杀徐荣、张辽,那他得到的就不是贡品,而是赴阙喊冤的百姓。
徐荣成了麻烦。
天子不敢怠慢,随即让人请来荀彧。荀彧哭笑不得,却又不好责备天子。他知道天子急了,也低估了杨修的狡猾。他只知道杨家四世三公,却不想想杨修身上还有一半袁家的血脉。况且他从出仕起就在孙策身边,认同的是孙策的那一套施政理念,在他心里,大汉的天命总就该终结了,剩下的只是如何终结的问题,和他商量不是自找没趣么。
天子还是太年轻,太天真,高估了朝廷的号召力。
荀彧关注的重点不是杨修的态度,他关注的是曹操进攻荆州带来的后果。不管曹操愿不愿意,自从他攻占巫县后,他与孙策之间的战事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三峡虽然风平浪静,沔水流域却开战了,黄忠率领一万多人进入汉中,包围房陵,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吴懿只向曹操负责,不向朝廷汇报任何消息,荀彧所得的消息来自于秘书台,刘晔派出不少细作打听汉中的战报,但路途遥远,又因为身份不便暴露,消息的滞后非常明显,到目前为止,他收到的消息还是一个月以前的,黄忠有没有取得新的进展,朝廷并不清楚。
从杨修的态度来看,黄忠似乎遇到了麻烦。
这也可以理解。沔水流域虽然没有三峡那般险峻,毕竟还是山区,顺水而下容易,逆水而上就要难得多。孙策对战船的改造主要集中在海船上,主要是平衡性,抗风浪,这些特点在内河并没有优势,甚至成了劣势。黄忠在汉中的推进缓慢是意料之中的事。这还是在荆州军精练的基础上,兵力少,后勤压力就小,运输的消耗也少,孙策也就能支撑更长的时间。
杨修的账目也许有浮夸,但基本事实应该是靠谱的。也就是说,朝廷的目标基本达成,曹操的进攻已经牵制了孙策的精力。但只有曹操远远不够,要想真正拖垮孙策,还需要袁谭、贾诩一起出兵。这时候斩杀徐荣、张辽肯定是不行的,不仅不能杀,还要充分利用他们的能力给孙策制造更大的麻烦。
这当然会激怒孙策,但孙策反心已决,纵使朝廷低头,他也不会罢休,决裂是必然的,只是看如何运作,引导舆论,争夺民心。双方的较量已经不仅仅是在战场上,而是扩展到了各个领域。
就舆论而言,朝廷显然大大的落后了,案上的这些报纸、传单就是明证,更别说正在赶来长安路上的百姓代表。真要让那些百姓在北阙一跪,或者在东市门口喊冤,朝廷就被动了。就连这些报纸、传单都不能在关中流布,朝廷必须有相应的措施,控制舆论。
如何控制舆论?是针锋相对,印行报纸,让人写文章辩驳,还是禁止报纸?
荀彧一时没有定计。这两种方法各有利敝。按理说,针锋相对的辩驳是正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党人一向提倡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反对钳制舆论。但他担心朝廷理屈,辩论起来未必是孙策的对手,况且这种辩驳需要人力、物力,朝廷实力有限,未必支撑得起。如果禁止报纸,一是能不能做得到,二是这么做岂不是又向秦法更进一步?
虽说事急从权,却也不能如此没有底线。
荀彧左右为难,刘晔却非常果断。他立刻提议由孔融出面办一份报纸,为朝廷喉舌,批驳南阳的舆论。孔融、祢衡在南山修书,修到现在也没看到成果,不如先让他们来做点实事。
至于南阳来的百姓代表,等他们进了京,先送到廷尉狱关起来,不打不骂,先查清楚身份再说。这是朝廷惯例,无可指摘。之前朝廷处理郭异等人的矫诏案时就是这么处理的,效果还不错。除了孙策隔三岔五的提一下,谁还记得他们?拖上几年,等形势逆转,孙策自身难保,这件事就没意义了。
那些都是小事,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朝廷的钱粮缺口。没钱粮,怎么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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