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枯瘦的老者,从他形容枯槁的脸上来看,这人的岁数绝对够大,活的绝对够久。
他的眼睛,是整张脸上最引人注意的地方,不为别的,就因为两颗眼珠的状态。
怎么说,他的眼珠只能看到上面浅浅的一层,而大部分,都深陷进了骨头之中。
所以看上去,极为怪异。
可即便他的样貌十分古怪,但江陵却依旧无法从他苍老的脸庞上瞧出其年龄的大概。
没有什么驻颜有术,仅仅只是将他从头至尾所活的轨迹清清楚楚地印刻在他的脸上。
这种奇怪的人,要么,就是大隐隐于市的前辈高人;要么,就是因为修炼才导致的一些古怪疾病。
但比起后者,江陵倒是更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位老者是一位隐藏在闹事已久的高人。
“不知老前辈,有何指教。”
于是乎,他立刻弯下腰身,恭恭敬敬地低眉颔首道。
而慕容蝉衣,自然也是与他一道,对着老人家施了一礼。
“呵呵呵呵,指教谈不上,就是吧,人老了,总想找人说说话,聊聊天。
二位小友若是不介意,不如随老头子我一同在厢房里畅谈一番,如何?”
“晚辈,荣幸之至!”
江陵立即点头应下,随后眼神示意慕容蝉衣一同跟上。
后者扯了扯少年的衣袖,随后凑近他的耳朵,小声地问道:
“这位老人家,到底是谁啊,不会是坏人吧?”
江陵闭着眼摇了摇头,抓住少女的玉手,挠了挠她的手心,随后语气稍显轻缓。
“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从他二人交流开始,老者嘴上的笑意便没消失过。
......
老人所待的厢房,自然是没有江陵点的那间包厢美观,但他们毕竟不是来享乐的,所以一直静默地看着老者倒酒。
最终,还是江陵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前辈方才与我说,‘好戏’已经落幕?
不知此言,所谓何意?”
此话一经响起,少年的目光便牢牢地锁定在老者的身上,没成想从后者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一种自己想要看到的情绪。
恰在此时,老者淡漠至极的声音响起:
“小小年纪,天赋异禀,实力不俗,心性更是绝佳,就是疑心太重。
老头子我若是想害你们两个小娃娃,方才在楼梯口处便动手了。”
果然!!!
江陵内心一个巨震,受到的触动极大。
就凭他走路不带半点声响宛如鬼魅一般出现的手段,在武道之路浸淫已久的人立刻便能意识到:
将自身的气息内敛,收放自如,即便是当世强者,放在大街上,也跟常人无异。
这便是武者穷其一生都追求不到的绝妙境界:
天人合一......
江陵惊了,一时间竟惊诧的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这老人若真达到了天人合一之境,那他二人的一切行为,一切想法,恐怕都会无处可藏。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
眼见少年此般惊恐万状的表情,老者忍不住摇头苦笑,随后淡然开口道:
“不必想太多,整个天下恐怕都无人能迈过那道天堑,所沦落到最后的,不过还是一具枯骨而已。”
江陵傻了,无论他心里在想着什么,老者都能轻而易举地点出来。
若是说眼前这个看似貌不惊人的老头子并非高人,那江陵肯定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他此时此刻,深有感触。
似乎自己的一切,在老人的眼皮子底下都无所遁形。
那感觉,那感觉就像是......
自己脱光了,赤裸裸的将自己一切的秘密都暴露在他的面前,这种感觉,想来是无论任何人,都不想轻易感受的......
就当江陵失魂落魄、心神恍惚不宁之时,老者沧桑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过这一次,却是将他躁动不安的思绪给彻底拉将回来。
“好了,咱们言归正传,老头子我来解答你方才所问出的那个问题。”
言及此处,他朝他二人一人递过去一杯酒。
江陵伸手缓缓接过,目光一直注视着酒杯中的清色液体,一时间思绪竟神奇的放空掉了。
“这好戏,可是你亲自安排的啊!”
此话一出,江陵身子一颤,险些一个不稳,将手里的酒倾洒出去。
不知为什么,今日频频失态。
平日里,他可是比一些老人都更要沉稳,可现如今他才切实地感觉出来,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愿闻其详。”
最终,他也只能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出这么四个字。
“呵呵,按照老头子我所理解的来看,缥缈峰少峰主,江湖传言的‘古今第一神童’,怎么着也不该是这副松垮颓堕的样子啊?”
闻听此言,江陵深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慕容蝉衣柔滑的玉手也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少年微微撇过头看了她一眼,对于少女担忧的神情,他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便见他舔了舔干枯苍白的嘴唇,挺直了自己的腰板,抬起了自己的头颅,眼神也变得异常坚定。
“前辈有话不妨直说,江陵自当想要受教一番。”
瞧其状,老者这才颇为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
“仅仅只是十五岁的年纪,便能想出如此手段,不俗。
从肖骆闯进你事先搭建好的台子、设计好的局之后,你通过不断激怒他来逼迫其出手,目的,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自己找到一个出手的理由。
老头子说的没错吧?”
言毕,江陵只是眯了眯眼睛轻轻地颔首低眉,脸上却未见波澜。
“只可惜,因此伤害到了局外之人,这一点,我想你也是相当愧疚的。”
没有得到少年肯定的回答,但老者却没有纠缠在此。
“老头子我活了相当大的岁数了,在这江湖之上,也见到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天赋异禀的天之骄子。
但是他们大多从小就背负着宗门、家族所寄予的厚望,所以接受的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思想与行事手段。
的确,如你一般心怀怜悯的赤诚少年,属实已经不多啦!”
“老前辈特地在此等我,想必也绝不是单纯地想要夸赞晚辈一番这么简单吧?”
这句话一经吐露,老者先是一顿,随后瞬间喜笑颜开。
“不错,不错,不错,上道了。”
“您谬赞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话直说了。”
“洗耳恭听。”
老者自顾自地往酒杯里斟了一杯酒,随后缓缓启齿。
“你可听说过‘树大招风’?”
江陵皱了皱眉。
“自古以来,惊才绝艳之人不少都是半路夭折,而那些最终成为真正天才的人,他们无一不是深谙一个道理:
藏拙,示敌以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设想,如今江湖各路群雄并起,你展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天赋,所属的势力自然会将一切资源倾斜到你的身上,为的就是能保自己宗门百年太平。
但亦有人会按耐不住,为什么?六方势力目前错综复杂,但终究还是保持着一个相对的平衡。
若你这个导致不平衡的因素出现了,你觉得那些世家贵族们还会轻易让你活在这个世上吗?”
毫无疑问,这个问题江陵很少想过,但他也并不是从未想过,只不过他这些年来一心想要提升自己的实力,所以对于这些倒也没有太过在意。
“一个人,若是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那也得有命活到那个时候。若你连命都没了,又谈何复仇呢?”
果不其然,就连‘复仇’一事,老者也是毫无疑问地直接点了出来。
江陵心中再无估计,因为正如他先前所设想的那般,任何的一切,在这个老人的眼前,都会变的无处遁形。
紧接着,少年耳畔朝再度响起了沧桑至极的声音。
“韬光养晦,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现如今你声名鹊起。
破了烟雨杀阵,杀了烟雨楼楼主之子,在苏州城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在整个南楚,亦有不少人关注着你。
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并不是在苏州城中,而是在嘉兴,在福州,在金陵。
失了云鹤与缥缈峰的庇护,届时你又能否如此光荣?”
江陵摇了摇头,答案他清楚,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想要治他于死地的宗门世家,并不在少数,只不过烟雨楼与自己的恩怨最深罢了。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下山,离开苏州城,那么等待他的,可能真的就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前辈之言,晚辈十分受教,只不过晚辈心中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前辈解惑。”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顾忌你的安危是吗?”
江陵没有说话,只是面容坚定地点了点头。
“怎么说呢?”
老人仰着脖子饮了一口酒,咂咂嘴,眯着眼睛。
“你可知天的上面,又是什么景色?
少年摇头。
“是啊,你又岂会知道,整个天下,又岂会有人知道?
在老头子我所度过的这些个光阴里头,见到过不少有机会能够捅破天那一层窗户纸的天骄。
可他们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身死道消,有的,甚至身首异处,死的凄惨。”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正视江陵的眼眸,而后者,从他的眼睛里也明显地能够瞧出一丝紧张。
“临了,半条腿即将踏入棺材里了,还想着亲眼见证自己心中所期待的事情能够发生。
你说,老头子我这是不是愚蠢、痴傻?”
江陵依旧还是摇头,但他这次却是开了口。
“人的一生,若是没有一个为之奋斗、倾尽全部的目标,那岂不是很无趣?
晚辈倒是很羡慕前辈你,有自己的愿望以及想做的事,这一点,晚辈终是不及。”
可是话音刚落,他又将头撇向了窗户外头,望着外头吃那漆黑如墨的天空,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我的师父也曾对我说过,将来修为若是无限靠近‘天人合一’之境了,一定要停下来,不然会被天上的仙人给察觉到。
可我却并不想按照他所说的那样做。”
“为什么?”
老者看似随口一问,实则其中包含着些许急切,更多的,却是期待。
“人这一辈子,若是活的唯唯诺诺,谨慎小心,那还有何意义?
生而为人,便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纵然是天要阻我,纵然是身死道消,亦无怨无悔!”
话罢,老人突然开怀大笑,笑声当中夹杂着一股心酸,一种释然,一股真真切切欣喜。
“不虚此行,哈哈哈哈,不虚此行!有这一句话,便是不虚此行!”
江陵正纳闷呢,老人突然站起身来,于是乎,江陵与慕容蝉衣也赶忙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不得不说,小子,你与我八百年前的一位好友嗯脾性,很是相像!”
“哦?能与前辈的朋友放在一起,是晚辈的荣幸。”
“好啦,多余的话便不要讲了。
既然必行老夫我想说的,想听的话,都已经说了,听了,当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老前辈,您要走?可是晚辈还不知道您的大名!”
此言一出,老人挑了挑眉,于是,便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牌。
江陵伸手接过,捧在掌心里,上面十分清楚地刻着两个大字。
“天......机......
前辈,您莫非......”
刚一抬头,却惊奇地发现,身前早已没了老人的身影。
仿佛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可是老者极具沧桑的声音,却依旧响彻在江陵的耳畔。
“日后若是得空,便携此玉牌去往金陵的天机山......
届时,你我还会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