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碎而凌乱的场面下,没人注意到从大门口走进来的拜访者,任凭他们悄然走进来,听着场中人们向来记录事件的官家衙役哭诉飞来横祸。
死掉的是杂物商李泉的祖孙三代,李氏在迁平的各大氏族中只是最小的一支,李泉虽是李氏的长老人物,却只是老老实实开了个铺面,替来往的商贩倒卖些别的铺子少卖的零星物品和高价稀罕物,算不上大富也算日子不错。李泉的两个儿子不常在铺中,隔三差五挑了货担在四邻八乡当走贩。这一日城内外的争斗原本与李家无关,械斗一起,李泉便叫大儿媳妇一块把门板上好关了铺子躲回半条巷子后的家里。
通常商铺是前店后家的多,迁平这地方的商铺因为是由沿道而起的小摊子发展而来,官道很宽占了地方,再建商铺时后面又被些房舍顶住,就难得留出住家的地方,故而做生意的多是在沿道上养个小铺面,再往不远处做个院子当家。
这么做好处是家里人多的时候不愁没地方挤,坏处是铺面上有什么事,在家里的人不免一时得不到信。正因为此,当街上渐渐平静下来后,李泉惦着前面铺子的情况,加上带着孙子出去卖货的大儿子正是今日要回来,担心他两个会不会被卷进争斗,便出门去看看。
李家祖孙三人相遇的地方离店铺不远,正是吕氏宗祠的旁边,那里有个木亭,亭下有块碑,记述了迁平由流民之地成为商镇的历史。李家爷孙庆幸着躲过了又一场纷争,在亭下放了担子稍歇,李泉顺便逗弄下几天不见的孙子。
钱氏的两个寡妇突然出现在吕氏宗祠前是谁都没料到的,械斗从来都是男人的事,何况打杀之前两族都签了生死由命的协定,没人想到钱氏一族中这一门死绝了男人的烟火商婆媳两个会如此决绝地来报仇。
硝石烟火没有飞上天,而是当场把复仇的两个女人撕成碎片,和她们一起崩碎的,还有吕氏宗祠前的石狮,以及半边的墙。
崩飞出去的石狮子砸碎了已被震得摇摇欲坠的木亭。
亭倒下来,压塌了石碑,压死了李泉和他的儿子。
石碑倒下来,压碎了正在下面玩儿的李泉的孙子。
当人们把三团肉泥抬回李家大院时,李家大儿媳正在烙团圆的饼。
李氏的人们从四面八方闻讯而来,不过二三十人,却个个凶悍精干,站满了院子,悲愤莫名,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去大杀四方。
来记录前因后果的官家人感受到不妙的气氛,办完了事便匆匆离开。
李氏的一些女眷们陪着哭得时不时晕过去的李家媳妇落泪,李泉前两年丧了妻,这会儿小儿子贩货未归,家里只剩这一孀妇,要办后事着实有点难。
李泉原是族中长老,这一死族群失了首领,族中人更是难以捏合起来,不知是谁叫一声“去杀了姓钱的!”顿时众人群情奋起,便要往外冲。
庄彻站在大门处,一动未动。
明荃看他一眼,心下明了,转身关上大门。
“你们是谁?”众人这才发现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外人。
庄彻并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三个字:“先入殓。”
那领头的壮汉想必是族中威望最高的一个,一拳砸来,怒骂:“关你什么事?”
庄彻抬手,打过来的拳头落入他掌中,是前进不得也拔不回去。
“就凭你们几个,去了也只是多几口棺材。”庄彻冷冷道,“想要李氏只剩下没人帮收尸的寡妇么?”
他松手,壮汉一时收不住力,倒退几步摔倒在地。
院墙边有杂物堆放,庄彻一摆袖子,一张条凳飞过来,横在关上的大门内侧,庄彻坐下来,直直挡在所有人前进的道路上。
他抬起右手,手里是恶人谷主的玉牌。
蜂拥而上的人群生生停住脚步,片刻之后,开始有人跪下,一个,两个,最后全部折服。
只是没有什么人说话。
庄彻轻叹口气,开始安排院中人的后事。
当人们开始各自领命分头下去干活后,明荃走过来,在庄彻身边坐下。
“虽然是硬压了下去,但你这么做,威望是实打实地折损了。”明荃说。
庄彻不语。
明荃看他,看不出脸上有什么波动。
“我还以为你会更生气一些。”她说。
“为什么?”庄彻神情淡然。
“通常人们都不忍心看孩子受苦。”明荃其实并没有错过城外土堆上庄彻看见娃娃时眼中那一丝犹豫的神情。
但她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反应。
“人会到世间来,就迟早会离开,几十年和几年并没有不同。”书生看上去仍然不为所动。
“你呀……”明荃长长叹口气,指向庄彻胸前。
那里有心脉的大穴,是要害之处,但庄彻没有拦,明荃也没有按下去。
她只是在他心口点了点,“你这里,还真是荒无人烟。”
明荃陪庄彻在李家坐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渐渐觉得无趣起来。庄彻是个沉稳性子,看这模样不管这趟过来是为了什么事,都没打算和面前这帮下属谈,或许他原本要找的就只有李泉。
大门在谷主注视下重新打开,出入都是办理后事和去寻李家小儿子的人,寻仇报复之事没人敢再提。
明荃不知道两年前恶人谷那场封谷之战场面到底有多凶残,但一路看过来可以肯定的是,哪怕恶人谷外的下属们没有在场,他们一定是听说过什么,以至于吓破了胆,完全臣服于他们现在的谷主。
庄彻没有做任何开膛悬尸示众之类的事,但他如今的地位,却实实在在是凭着以暴立威巩固起来的。在某些地方,拳头永远为大,胜者为王。
李家寡妇得了谷主照应亲自料理后事,哭着过来拜谢,庄彻素不喜这种场面,只抬抬手示意她起来,让人搀走休息。
有慈悲而无怜悯,明荃想。
她见庄彻指点处理诸事轻车熟路十分周全,忽然想起恶人谷封谷清扫的那几个月。她想这个人也不知曾埋过多少老少死人,只怕是早就埋得麻木了。
明荃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便起身走出李家。她没说去哪里,庄彻也没问。
明荃想这也挺正常,虽然彼此合得来,在妖书生眼里,自己到底是个过客,只要不碍事,是就此走掉或是留下他应该都不会在意。
妖书生在这世间,还有在意的东西吗?明荃深深怀疑。
她先回客栈把两人的住宿改了按天结算。照庄彻这架势,这里的事儿不按平了估着是不会走的,且不一定会回这里的房间住。做为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当然既不能让店家以为客人跑单自作主张扬了他们的行李,又不能被白白被占了便宜去。
安顿自己和他人这种事,明荃这十几年来也算做得轻车熟路成了习惯。
坐在房间里想了一会儿,明荃脱了宽袍大袖的外套,着了件方便活动的窄袖束腰衫,解了发髻,走出门来。
她原是个十分普通的朴实妇人样貌,这会儿一下子精神起来,身形与眉眼间多了几份妩媚灵气,顿时好看得很,客栈掌柜的瞧见,很是吃了一惊。
掌柜的天南地北见过行客种种,是见过世面的人,看一眼就知道这回的两位客人必不同常人。响鼓不用重锤,自然明白要小心伺候,多答少问。
明荃和气笑,开口是北方人抑扬顿挫明显的标准官话:“敢问掌柜的,官衙该往哪边走呢?”
掌柜的从柜台后快步走出来,恭敬应答:“客官出了门往右边直走,过两条街便可看见衙门口。”
“那敢问掌柜的,迁平钱家名声如何?”
“钱家一向名声甚好,头些年在咱这城里也捐了不少善事,只是这两年家况不似从前,就稍稍收着点了。”
掌柜的揣摩着这大姑娘一口京城官话,想是背后站着官家,那无论如何也只能说好话不是?
“这迁平原为驻军之所,虽说大部分已西调,想必城外还是有些军家的罢?”
“城西十里外,确有骠骑三百。”
“统领是哪位?”
“骠骑尉陆向伦大人。”
明荃眼中含笑,道声谢了,走出门去。
不出所料,神仙打架,小民其实并不在意。
官不管,民不究,是以迁平无法无天。
明荃再走到大街上已是日侧之时,迁平城经过半天的修整,似乎正在慢慢恢复日常的宁静,钱氏女人坏了吕氏宗祠之事原本会挑起另一波大斗,但因为钱氏长老钱进德立刻带人来认帐道歉并承诺修缮,吕家考虑到双方刚刚血拼一场都元气大伤,暂时便也没深究。
到底是这片杂性混居之地混到最大势力的两族,互相牵制多年,都知道进一步退一步之间需有取舍。
钱氏是讲规矩的,一码归一码,话不投机械斗互伤是一码事,去炸人家祠堂那是另一码事,动啥不能动人祖宗不是?所以钱进德低头低得毫不犹豫。
钱氏虽说没落了,族中年青人会拳脚的极多,几场械斗下来,吕氏吃了大亏,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知道再来一次打斗结果承担不起。再说那炸祠的一家子算是因为吕家灭了门,最后的两个女人连骨渣都不剩,连捉来沉潭点天灯都没可能,打了架也毫无意义。钱进德对死敌低头认罪认惩给足了面子,吕氏没理由不借坡下驴。
结果,这件事最后被连累到的,竟只有李泉这一家三代。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钱进德在体面的解决了和吕家的问题后,会马上来李家协商,毕竟李氏虽不显眼,在迁平也算有些人脉,而李泉是李氏的长老,把他一家三代都灭了,与情与理不登门解决是说不过去的。
事实上钱进德也确实在出了吕家后直奔李家而来,只是在离李家只有半条街的时候被一个陌生人截住,看了一封信,然后脸色大变地率众族人奔回了家,再未出来。
明荃一条街才走到一半,便从突然匆匆跑过并大喊的一群人嘴里知道了钱进德从李家门口匆匆逃走的理由。
一个惊天的消息在迁平城内迅速传来:李氏出自天下人皆厌惧的恶人谷,李泉是恶人谷在迁平的暗桩首领。正邪不两立,大敌当前,钱氏愿与各家摒弃前嫌,共襄除恶保家盛举。钱氏族中子弟与江湖有勾连,更向江湖豪杰发信求援,盼助力铲除迁平恶人势力。
明荃只得在心里啐一口:谁干的?太缺德……
消息传到李家,倒是一丝儿水花也没激起,谷主大人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日落月升,暑气犹在,庄彻摇着折扇走出李家大门。
四下无人,静得连夜虫都不鸣。
他向前走了两步,抬头看夜空。
迁平有着极美的星空,庄彻看得竟一时有些出神。
明荃正走到李家门口,见他出来,心中欢喜,便伸手去拍他的肩。
她走路向来是无声的,人也向来是无影的。
庄彻没看见,她自己是全无自觉地忘记了。
一只手从后面搭上庄彻的肩,庄彻身子一紧,一把抓住,向前一扯。
明荃被庄彻从肩头如沙袋般甩出去,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硬生生稳住落下来,与庄彻落个脸对脸。
一时间,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书生,你怎地这般无趣?”明荃悻悻,“若日后有个心仪的女子想给你个惊喜,你这样会摔死别人姑娘家的。”
庄彻闻言一楞:“你不是姑娘家么?”
明荃被问得也是一楞:“嘴快,大意了。”
大半日不见,书生还是那个书生,罗刹女倒是换了个体面的外皮,引得书生多看了好几眼。
“好看么?”明荃笑得狡黠。
庄彻点头,颇有赞许之色:“做女人,多拾掇下自己总是好的,这一身风尘仆仆,是去哪里做了祸害?”
明荃虽然比平时明艳些,确实有点灰头土脸,象是逛了很长远的一段路回来。
“体面人自然有些体面事要做。”她不明着回答,庄彻也就没往下问。
明荃陪庄彻往李家门口站着,眼光溜溜儿往四下里扫,只见天静地幽,空空荡荡。
“明明是一堆儿人扒墙头,怎么就这么见外不露面呢?”她叹口气,跺跺脚,抱怨道,“书生,我可是走了一下午路,这会儿要是再陪你站个一宿,那明儿早上腿可就废了。”
庄彻听这一路厚皮的女人居然撒娇放赖起来,有些好笑,转身进门去抄了条长凳出来搁门口放下。
明荃乐了,走过来边坐下边从怀里掏出袋核桃来,“要不再来点小酒?”
庄彻含笑又回门里去,少顷出来,果然手里多了一壶酒两个杯子。
清风,明月,飘香核桃,桂花酒。
小酌方一杯,巷头有了动静,有身材壮硕的江湖客手持玄铁重剑一步步走来。
他是出关不久的少年剑圣公孙行,天生神力,两掌宽的巨剑单手提着就如小儿玩具一般,人虽尚远,浑重足音已声声传来。
不同于墙头暗影中的各色投机人物,新生江湖剑客中,公孙行是堂堂正正崛起的新剑圣,那是经了无数传奇比试而得的称号。
他是急公好义的少年游侠,这几日正好路经迁平,然后,收到了除恶江湖令。
“你确定要掺合进来?”庄彻摇着扇子,盯着明荃问话的眼神清澄如鹿。
这死书生,你这眼神不就是在明晃晃勾引我掺合进来么?
明荃心里骂,脸上只是笑,举起右手。
死书生不但是拖人下水,居然还几下子就划赢了。
明荃以掌覆面,满脸不爽,但总是愿赌服输,只得罚酒一杯,站起身来。
庄彻放下扇子剥核桃,脸有得色。
明荃往前走两步,走到已如铁塔般压到大门前的公孙行面前。
“哟……”她仰头看,真心夸赞,“好高!”
能使巨剑的人,自然身形也必高大,明荃身量并不矮小,不过往这少年剑圣面前一站,还不到他肩头,一比之下,难得有点弱女子的感觉出来。
“我剑下不杀妇孺,勿挡路!”公孙行沉声喝道。
明荃并不回应,只笑笑,拍拍双手,向前伸出来,勾勾手指做个“来”的示意。
对于这个女子而言,这个动作只是很随意的习惯而已,但在旁观者眼里,多少有点蔑视的味道。
对少年剑圣而言,侮辱性未免有点强。
公孙行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单手举起巨剑。
“警告过你!”他怒道,一剑劈下来。
巨剑挟重钧之势劈向面前的女子。
眼见将劈到头顶,硬生生在离头发两寸高的地方停住了。
明荃动都没动。
这一剑,依然还是警告。
被看穿了,看得透透的,在老狐狸眼里,这少年还是嫩了些,出招时的手腕能把剑势带到哪里一眼就能看清。
“你要除恶?”明荃淡淡地笑,“真正的恶人是不讲规矩的,少年,你抱妇人之仁走除恶的路,活不长。”
公孙行脸色一变,大喝一声,第二剑随即砍了下来。
这次是实招,用了三成力。
到底还是少年,纵有剑圣之名,纵已经多次争斗,总是被正道规矩缚着,对妇孺不能上来就下狠手。
剑风掀飞沙走石,有劈山之势,自天顶压下,带啸声而来。
啸声至头顶一寸,戛然而止。
巨剑寒光凛烈,却象是砍在了巨石之上,一寸都不能再向下行。
然而刚刚却没有砍在任何东西上的巨响,因为它并没有砍中,只是被夹住了。
明荃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从天而降的巨剑剑刃,宛如夹住飞天的花。
天地间,四野中,在是惊是怒是沉默的无数眼光注视下,巨人面前那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女人说话了。
“少年,”她轻轻地说,“给你三次机会,只有三次。”
巨大少年发出受伤野兽的咆哮声,发狂地连续砍出第三剑,第四剑。
摧枯拉朽,排山倒海。
太过悬殊,所以不遗余力,全力出击。
明荃没有移动。
她只是,曲指弹开了第三剑。
第四剑横扫过来时,她伸手,轻轻捏住了剑身,止住了剑势。
明荃松手。
少年蹬蹬后退几步,颓然坐倒在地。
“过了。”庄彻剥着核桃,轻轻叹了口气。
“有么?”明荃听他语气里有责怪的意思,有些不快,瞪他一眼。
再回头,见少年深受打击的模样,又有些不忍。
“你确实不错。”她想了一下,安慰道,“只是今夜对上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你没有什么机会罢了。”
她懒得理少年会怎么离开,自顾自回长凳处坐下喝酒。
庄彻把剥好的核桃仁递过来,好奇问道:“谁是第一?”
明荃接过核桃仁吃,眯眼笑:“回头打一架分分?”
庄彻翻个白眼:“你吃饱了撑的慌?”
“死书生,我还饿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