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稍稍退回到1617年的1月,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分。
南京的马百户用漕运的拖船来回运来木材和煤炭。每次来,他总是能再带上些人口。
几十上百吨的平底福船上经常挤了百多号人,男女都有,拖家带口的,背着包袱,拎着箱子。
这些人下了船,战战兢兢的站在码头上不敢乱走动,全都挤在一起。女人和孩子由男人护在中间,在猎猎江风的吹袭下,好奇而胆怯的望着吴淞口的新城镇。
这就是反贼的地盘啊,看着挺兴旺的。码头上忙碌干活的工人都身强体健,应该是个能吃饱饭的地方。
每有外来人员抵达,码头上会来了个女管事,扎着时兴的马尾辫,穿着四个口袋的灰布制服。她会一一问明人群来历,随即招来七八部载客马车,把他们朝检疫营送。
人员上了车,女管事就按人头给送客的船老大付钱。男女价钱一样,孩童半价。船老大乐的眉毛胡子都在抖,拍胸脯保证再去运人口来。
堵在江北的难民多得是,简直跟金矿似的,随挖随有。
检疫营是个粗陋的大寨子,遍布松江各地,专门用来安置外来人口和本地传染病患。房间都是竹木搭建,一两人一间,外观看着粗陋,里头布置却不差。
房间里有床有马桶,入住的人被严令不许随地便溺,不许外出,否则驱逐。每人会领到一床高温蒸煮过的棉布薄被。
会有专职人员来送每日三餐,顺带处理马桶。
当然,检疫营的日子并不好过。在此工作的人员脾气都不好,恶形恶状的。克扣伙食的事很普遍,若有病痛也很难得到医治。
但这比大明朝科举考试的环境还好些。
周青峰没有三头六臂,偶尔巡查也无法解决这些底层细枝末节的问题。不过有一种人在检疫营中能受些优待,那就是从各地赶来投奔的工匠。
地方上总有些木匠铁匠泥瓦匠之类的人,但他们数量少,技艺也不甚精湛,根本无法满足‘圣光’团队高速发展的需求。
自己培养工匠费时费力,短时间很难出成效。‘新华’势力能扩张,很大程度是它拼命挖了别人的墙角。
比如萧金浪搞纺织业,江南各大织坊的熟练织工就大量流失;需要办食堂,各地酒楼的大厨被高薪吸引;想要钳工,各种木匠、石匠、首饰匠便被纷纷招揽。
挖的最多的其实是南京工部的匠户。
朱元璋建的大明朝,搞了很多看似省钱省事却束缚人口的奴隶制度。军户、乐户、匠户便是。一个人若是当了工匠,其子子孙孙都得当工匠,且只能干工匠。
付出和收益不对等,奴隶自然没啥劳动积极性,大明官营的买卖就从来没好过。管理匠户的官员自然是要靠私营买卖来赚钱,且维持匠户传承的。
‘圣光’为了发展,拼命挖南京工部的墙角,花大价钱向镇守太监‘租用’工匠,一年时间陆陆续续租用上万各类熟练工匠来干活。
马百户就做工匠‘租用’生意,被他送来的大多是南京工部的匠户。部分还比较特别,属于专门在火器局造枪造炮的。
‘圣光’机械组最喜欢这类人,到处搜刮聘用了上千号,培训为己用。
结束七天的隔离,拖家带口来的工匠们搭乘马车前往青龙镇接受培训。因为在新华地盘上的生活、规矩、语言、工具,都是有所不同的。
这批工匠明显来自几个大家庭,行动上协调一致,都看队伍中四五名老头的眼色。
当他们走进青龙镇的技术课堂,来上课的是也是一名上年纪的老技师,见到这群人惊讶的喊了声:“赵麻子,你们怎么来了?”
赵麻子是个驼背,大概是年轻时得过天花,满脸的麻子。他讶然道:“胡大眼,你不是在京城么?居然从贼了?”
讲课听课的均是熟识,话匣子打开了。
胡大眼目光一扫,低声道:“你们南京工部火器局是怎么了?打算散伙不干?连你这等大匠都被送来?”
“反贼使了银子呗。”赵麻子嗤笑道:“上头的老爷把我们打发来,不想来也得来。不过听说这新华反贼势力极强,还额外给银钱,至不济也能被招安。我也就没说啥。”
“招安?”胡大眼先怒后乐,大手一挥,“赵麻子,你想错了,大错特错。走,我带你去开开眼,看看是谁招安谁啊?”
赵麻子没挪步,“此话何解?”
“我新华之强,天下无敌啊。
上头管事的老爷个个都是能人,冶炼锻造精工,无一不是神技。老爷们不但博学还不藏私,所有技艺倾囊相授。
我胡大眼这辈子没服过谁,但不得不服这新华诸多头领。他们是真正智慧通天又厚德爱民的仁者。
朱明天下已近三百年,如今帝王昏庸,官员贪婪,这天下也该换主了。”
赵麻子听得瞠目,心想不亏是反贼的地盘,这等掉脑袋的话随便说。
胡大眼抓着赵麻子的手,“不信是吧?我带你去看看最新的钻床。你若不心服口服,还有可以去看看鼓风高炉,看看水力锻机。
这新华之地,有的是绝学!”
赵麻子被硬拉着走,带着两个儿子上了一辆四轮马车。其余之人暂且留下,胡大眼另外安排人来上课。
上了马车,胡大眼拍拍牛皮坐垫,得意道:“怎么样?这马车可见过?”
到吴淞口时,赵麻子就坐了四轮马车,当时就惊讶这车精巧舒适,可现在他不屑道:“看着大而已,不如两轮的方便。”
胡大眼瞪目怒极,“这四轮车能拉能载,跑起来还轻快,轮毂上用了滚珠轴承,车架上用了万向节,哪里会不方便?”
赵麻子还是嘴硬,“乡间土路就跑不了这玩意。”
胡大眼被气乐了,“我松江的路都是被修过的。新华头领从四月就以工代赈,大修道路。两县三十几个村镇路网连接,如今交通极方便。”
赵麻子还是撇嘴,“那又如何?出了松江就用不了,况且太贵。”
胡大眼气的龇牙咧嘴。
马车行驶没多久,停在一间守备严密的工坊外。此处远离村镇,靠近河湾,四周有卫兵站岗,高墙守护,墙头还扎了尖刺。
外人别说入内,靠近就会被驱逐。
胡大眼向卫兵递上证件,说明来意。
没多久工坊内出来一人,戴着眼镜,穿着四个兜的制服,相貌端正,却不再掩饰的剃了短发。
胡大眼见到此人便极为恭敬,稍稍弯腰,介绍道:“这位是刘富阳刘头领,新华机械组枪炮项目的主管。”
他又回头指着赵麻子,“刘头领,这位是南京工部火器局的赵麻子,家传的火铳火炮手艺。
此人脾气傲的很,造火器的本事其实一般。但他教徒弟本事大,其徒子徒孙极多,若能收服,也能多几个造火器的技工。”
刘富阳笑了笑,连说几声‘好’,伸手道:“我们缺人,正需要赵师傅这样能力突出又有号召力的工匠。”
换在平时,‘本事一般’的评价能让赵麻子跳起来骂。但他也是见过大官的,眼前这位刘头领气度不凡,绝非平常。
刘富阳伸手,可赵麻子口呼‘小老儿’,带着两个儿子跪地拜了下去,倒把前者弄得尴尬,直到胡大眼把人扶起来为止。
刘富阳忙,嘱咐胡大眼带领参观,顺带教导规则,算是把赵麻子算进枪炮项目的工作人员——‘圣光’各组极其缺人,各项目挖人全靠抢。
等刘富阳离开,胡大眼带着赵麻子进了枪炮工坊。
八十马力蒸汽机已经完成,但前几台不是用做船只动力,就是用于机器造机器,扩大产能。
新华在松江府的军事压力不大,周边都是弱鸡,长矛加铁甲就能对付。所以枪炮工坊建在河边,其等级度不高,只能用水流做动力。
不过哪怕是水流,如何利用也是有技巧的。
建筑组在青龙镇选了个河流弯道建小水坝,把吴淞江的一段河道抬高半米。区区半米的蓄水不但带来一定灌溉优势,还形成水流落差。
枪炮工坊就建在水坝附近,引流冲击水车,把平常只有五马力的机械功率提升到十二马力,专门用来给车床钻床提供动力。
这些加工设备非常原始,精度不高。床架用的铸铁,刀具用的高碳钢,丝杆之类关键部件是机械组用迭代加工的手法,一步步打磨出来的。
反正凑合用吧,现在解决的是有没有的问题。毕竟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设备都这样,‘跑冒滴漏’的现象非常普遍。
锻造工坊送来一百根生熟铁锻打的花纹钢枪管,外直径十八毫米。赵麻子抓起两根彼此敲击,只听清脆的声音就讶然道:“这铁料不错。”
“那当然,是上好的镔铁,千锤百炼的。”胡大眼乐道。
每根枪管都沉甸甸的,一百根摆开,放在别处能卖个几百两银子。赵麻子对枪管材质很满意,却不解的问道:“为什么是实心的?”
哈哈哈......胡大眼领着赵麻子继续看,特别展示一台组装不久的水力钻床。一名学徒正在操作这部机械,将枪管卡在夹具上,对其进行钻孔。
由于没有合适的冷切液,工具钢造的钻头时不时得停下来,所以钻孔速度得控制好。学徒必须小心翼翼。
赵麻子站在旁边一看就懂,高声道:“这火铳的铳管不是卷的?你们竟然能把镔铁钻孔?”
早期的枪械用铁料锻打卷制枪管,费时费力,还控制不好公差。枪管内往往坑坑洼洼,甚至歪歪扭扭。
这枪械能打的准才怪。
高硬度的工具钢出现后,钻床和镗床也随之出现了,专门用来加工枪炮的内膛。无论速度还是精度比卷制或铸造强多了。
赵麻子卷制一根火铳的铳管,得两三个徒弟帮忙,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搞不定的。整个过程又累又麻烦。一不留神就报废。
钻孔就简单多了,夹具刀具固定,时刻记得测量,剩下的就是耐心。哪怕是个学徒,只要掌握操作要领,二十四小时也能钻出一米长的枪管。
实际上,枪炮工坊正在制造的枪管长度只有八十厘米。因为它将会有两条简单的膛线,并且用上尾部膨胀的米涅弹。
这会让成品的射击精度大大提高,也就不需要太长的枪管。
钻孔和膛线是百年后才有的技术,赵麻子听胡大眼解说后,站在钻床旁边愣了好久。他忍不住想要亲自操作一番,可工作的学徒却拒绝。
胡大眼在旁边解释,“现在只有一台钻床,宝贝的很。为避免出事,工作期间不能换人,这是刘头领定的规矩。”
枪管完成钻孔后,后后头的工序就简单多了。
全枪设计参考了后世不少成名的燧发枪,以及‘现代’栓动步枪的经验。枪管被牢牢固定在木制枪托上,侧面开引火孔,装上燧发枪机。
“原来你们在造自生火铳,造的还如此之好,难怪不怕朝廷。”
赵麻子在枪炮工坊的组装间见到几只刚刚生产出来的燧发枪,在工坊后的靶场也试射了几发,可以说两百步内亦有相当准头。
作为实际干活的人,自然会明白区区一支‘自生火铳’背后可不仅仅是功能先进的钻床而已,而是反贼掌握的制造能力已经获得碾压级的优势。
“上上个月,新华棉布卖到南京。其价格之廉,布料之美,引得全城百姓竞相抢购。小老儿以为,如此廉价布匹不会很多,抢完了就没了。
谁知新华棉布船运而来,源源不断。市面上原有布商的货显得布幅太小,价格又贵,根本卖不出去。
好些布商四处借款,拼命抢购囤货,意图把新华棉布全买下,妄想徐徐卖出再获暴利。
等发现货源太多,布商又派人堵在码头不让新华棉布卸货,甚至打砸出售布料的店家,以通贼之名将贩卖者送进大牢。
可这又如何,新华棉布还是船运而来,铺天盖地。相应的是各府籽棉船运而去,一粒不剩。这犹如大海汹涌,潮起潮落,冲的市面上乱成一团。”
唉......赵麻子叹了又叹,看看手里的燧发枪,“老儿我活了六十好几,看透世事。以为棉布就是新华反贼最强的利器,可没想到......”
燧发枪的药盖打开,一枚纸壳米涅弹被抓出来,咬破药包朝药池内倒入引火药,盖上药盖。将剩下的弹丸连带发射药塞进枪口,用通条压实。
随后打开枪机,准心瞄准目标,轻扣扳机。砰的一声枪响,两百步外的人形靶随即破了个小洞。
“没想到啊,新华的天王老爷们手段如此之多。有这等杀人利器,百步外能取敌项上头颅,谁人能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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