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
李彦走了进去,明崇俨见到跟在身后的刘神威时,先是感到诧异。
李彦介绍道:“这位就是刘御医!而这位明道长,则是林县尉的弟子!”
刘御医道:“我听小师弟说过,他收到一个天赋卓绝的弟子,传授了道家丹元所学,没想到居然是明文学。”
明崇俨顿时大喜,赶忙行师门大礼:“拜见师伯!”
他现在可太想跟孙思邈一脉攀上关系了。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笃信的丹药,其实是有巨大毒性的情况下。
生怕什么时候圣人或太子暴毙,被查出与他的丹药有关。
日子真是太煎熬了。
现在一旦孙思邈能出手改良丹药,就真的有救,不用每日活在惶恐不安里。
明崇俨见礼之后,朝李彦看来,露出感激的眼神:“多谢李机宜!”
李彦叹了口气:“接下来我说的话,明道长恐怕难以接受,先屏退左右吧。”
明崇俨心头大跳,血压飙升。
上次你来揭露玄膏的真面目,我就难以接受了,难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他赶紧让观内的小道士退下,甚至亲自去外面巡视了一圈,确定无人监听后,再次回到堂内坐下,心情无比忐忑的道:“请李机宜明言。”
刘神威也露出聆听之色。
他同样不知道具体真相,被邀请来此。
“首先说明,我所要讲述的,暂时还是一个处于推测的故事。”
“逻辑上符合目前收集到的所有线索,却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毕竟人在长安,入不了江南。”
“所以它有可能就是真相,出于严谨的态度,还是存在着与事实出入的可能。”
李彦定了性,明崇俨和刘神威都点头。
然后李彦取出一个锦盒,给予展示:“这是云丹,万恶之源。”
刘神威看着,眉毛扬起:“这就是让科举士子中毒的云丹?”
李彦点头:“也是林县尉的家传丹药,独门所有,绝不可仿。”
刘神威和明崇俨同时变色。
一个没想到这几日震惊长安的大案,居然与曾经的同门师弟有着如此密切的关联。
另一个则没想到云丹的丹方,正是师父家门所传,还是独门所有。
联系到玄膏,明崇俨倒是有所明悟:“李机宜曾言,云丹所需的材料罂粟,是西方所产,在我大唐几乎不见,连西域也都是当成贡品进献,那么我师父家门能炼此丹,就说明……”
李彦点头:“不错,据我推测,林县尉的家中,也就是润州崇云观内,应该有一片罂粟地,也正是有这块地,此物才能作为观内秘药,代代相传。”
明崇俨吃惊:“崇云观是师父的家?他没说啊……”
刘神威纳闷:“为何不说,小师弟早年就说过他来自润州,你得了他的丹元劲秘传,若非崇云观所授,又是从何而来?”
明崇俨给问懵了:“可崇云观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他确实没说那是自己的家……”
但这也解释了另一个疑问:“不过师父确实十分痛苦,彻夜难眠,经常吐血……”
李彦等待片刻,开口道:“案件的起源,应该是从林县尉向京中权贵推荐云丹开始,盛赞此药能治百病。”
“如孙真人那般神医,自然清楚,世上不存包治百病之物,劝告不听,对他失望,逐走师门。”
“云丹虽然无法根除疾病,却因为它的材料里有罂粟所制成的鸦片,具备着短暂镇痛,振奋精神的作用。”
“嗯,相比起玄膏,我给它起的名字是鸦片,如乌鸦般漆黑,带来不详。”
“因为此物也有着巨大的成瘾性,一旦过度服用,将造成极强的依赖性,如果不用,人将生不如死,极度痛苦。”
“这种可怕的害处,在短时间内体现不出来,京中权贵觉得此药确实神效,尤其是两个勋贵子弟,看中了云丹。”
“这两个人,一个具备着非凡的经商眼光,敏锐的意识到这种丹药的巨大利益。”
“另一个则是家中嫡母常年重病缠身,无论他是真孝顺,还是要展现出孝道,都该为母求药。”
“但云丹很快用完了,并且无法补充。”
“此物不比其他,长安东西二市号称万物皆有,却买不到鸦片。”
“想要继续炼制大量云丹,只能回润州崇云观。”
“而那两位勋贵子弟的家世太高,权势太大,只要他们肯开口,一方县令,一地明府,轻松可得。”
“所以,林县尉带着两位勋贵子弟,三个人一同去了江南润州。”
……
说到这里,刘神威和明崇俨的脸上,已经面色惨变。
偏偏他们无法辩驳。
刘神威了解小师弟的为人。
明崇俨更是知道,那个经商眼光非凡的勋贵子弟,显然是窦德成。
六年之前,窦德玄还没死,窦德成是当朝宰相的幼弟,再加上窦氏的权威,可谓是集万千光芒于一身的人物。
如果那样的人垂青,自己师父当然会为其鞍前马后,全力效命!
李彦接着道:
“令两位勋贵子弟意外的是,崇云观竟然拒绝了他们。”
“从过往的事迹来看,崇云观施斋救人,善名仅在州内传播,如果他们想要凭云丹搏名,肯定早就成名。”
“如此低调的原因,应该就是发现了罂粟在美丽外表下,孕育出来的鸦片,是害人之物,可荼毒无穷。”
“但那两位勋贵子弟,显然不愿意相信这样的解释。”
“或者说,他们一个被暴利,一个被孝名,冲晕了头脑。”
“崇云观不愿意交丹药不重要,只要林县尉愿意炼丹,丹方就有了,关键是炼丹的材料。”
“他们要观内的罂粟地。”
“而观内的道士不愿意让出罂粟地,恐怕态度还异常坚定。”
“于是乎,两位勋贵子弟,在骗到了部分鸦片后,想出一个办法。”www.
“明道长,你还记得,第一次服用鸦片时,会出现什么症状吗?”
明崇俨听得入迷了,当李彦询问时,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他定了定神,很快回答道:“第一次服用玄……鸦片时,会出现极为难受的感觉,恶心呕吐,头昏乏力,见物模糊,精神不济……”
李彦道:“这在普通人看来,其实就是生病了。”
明崇俨瞳孔收缩:“这么说,青阳村民最初所生的怪病,就是……”
李彦点头:“就是在水中被下了鸦片,西域胡商有言,鸦片的吸食方法之一,就是溶于水中,注射其溶液。”
刘神威震怒,胡须都微微拂扬起来:“他们向村内投毒,是为了污蔑崇云观,将观内的道士逐走,光明正大的侵占罂粟地?”
李彦道:“恐怕还有试药的原因,崇云观的道士肯定有言,此药有诸多弊端,绝非表面那般完美,两人听了后也不免有些半信半疑,在村民的水中下药,既能污蔑道观,又可以亲眼见一见鸦片到底有何效果,就是他们的打算。”
明崇俨不解:“那为何又变成了后来的血案?”
李彦道:“因为他们不知药效,剂量下得太多,鸦片一次性吸食过量,是会导致死亡的!”
吗啡急性中毒,导致昏迷,呼吸麻痹,然后致死。
刘神威又惊又怒:“可小师……可林建业既然帮着他们,为何不告诉剂量?”
李彦摇头:“这件事做的时候,应该是瞒着林县尉的,带路完成后,那两人想要干什么,显然不会在意一个小小县尉的想法。”
刘神威又问:“那么村内百姓不仅中毒,还一下子死了很多,这样严重的后果,是他们没有料到的,如何收尾?”
明崇俨恨声道:“他们捏造了事实,起初想将污名都栽赃在崇云观上,但发现解释不通,崇云观在当地已经很久,完全没道理对村民下毒,于是根据村民中毒,和云丹的特点,编造出一个莫须有的投毒者。”
李彦道:“这就是那位从商的勋贵子弟,所编造的故事。”
明崇俨颤声道:“那我师父……他难道……”
李彦摇头:“林县尉并没有为虎作伥,如果他帮助两人隐瞒事实,这件案子是可以遮掩过去的,因为他是当地法曹,足以颠倒黑白。”
“林县尉在发现他们做了什么后,也与之反目。”
“所以接下来,两位勋贵子弟还做了一件事。”
他取出案卷,予以展示。
两人看着那山匪作乱的一笔笔记录。
不仅有财物掳掠,房屋点燃,还有村民的证词。
刘神威大为困惑:“是村民说了谎,还是案卷造假?可不对啊,案卷是有当地县衙证词的,难道县衙上下都编造了谎言?”
但很快,对于鸦片特点更为熟悉的明崇俨,震怒起身:“既不是说谎,也不是单纯的造假,是他们利用了药性!”
刘神威也是神医,在明白了罂粟的药性后,马上反应过来:“他们趁着村民毒性未消,视觉模糊,神智不清,又……又重新制造了一遍现场?”
李彦点头:
“既然林县尉不愿意颠倒黑白,两人就知道,这件事肯定是经不住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案子给压下去。”
“但死的人实在太多,正常情况下,圣人必然过问,刑部也无法糊弄。”
“于是乎,在看到村民精神恍惚,迷迷糊糊的时候,他们想出了一个混淆视听的法子。”
“制造出两种死亡方式。”
“两位勋贵子弟身份尊贵,从长安远赴江南,手下自然会有一群武艺高强的随从,保护他们的安全。”
“于是乎,他们又带着随从,按照山匪作乱的方式,把村民杀了一遍,制造出劈砍穿刺的伤口,假意掳掠财物,点燃房屋。”
“在又一场惨祸下,随后赶来的县衙官吏,就从另一批神志模糊的村民口中,得到了相反的证词,恐怕也被弄糊涂了,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这两件事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它们确实都发生过。”
“伪造山匪作乱,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责任推给林县尉。”
“地方法曹有平匪护民之责,山匪杀了一村百姓,林县尉难咎其责。”
“如此一来,林县尉就算事后想要告发,高层也会认为他是为了推诿责任,做出的污蔑之举。”
“当然,他们根本不准备让林县尉活命……”
“明道长,林县尉去投奔你时,对你说过,他是被牵连免职的?”
明崇俨惨然道:“所以,我师不是被免职,而是遭到追杀,走投无路,逃到贫道这里来的?”
李彦点头:
“我当时看了吏部的文书,就很奇怪,为什么当地县令都下狱了,你师父作为法曹,在一起如此大案里,却仅仅是免职?”
“后来才明白,林县尉是仗着武功高强,没有被灭口,当场逃走了。”
“他家乡被屠,长安申述无门,实在无处可去,才去了明道长那里。”
“那两位勋贵子弟则恼怒之下,也没有办法,又不敢大肆追捕,只能草草以革职论处。”
“不过当这个彼此冲突的案子,递交刑部,正值圣人泰山封禅的时刻。”
“依靠家世背景,他们的长辈,拜托了一位刑部高官,将此案压下,草草判处”
“凶手成迷,丹徒县无法破案,上下官员全部被贬,县令下狱,妻女没入掖庭。”
“这场案子就此泯然于众,除了当地人外,长安甚至完全不知道,润州冤死了那么多人。”
说到这里,李彦深吸一口气。
自始至终,他讲述的语气都很平静。
带着第三者分析的客观中立。
但他的声音里,又压抑着一团怒火。
此时推理完毕,合起案卷。
看着那连案件名字都没有,一片空白的卷封,李彦一字一句地道:
“以上种种,是我基于目前线索,所做出的的分析。”
“若有错误,自不必说,如若不假……”
“那么无论犯人有什么样的家世背景,这等丧心病狂,罪无可赦之辈,我都追查到底,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戒!!”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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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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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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