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前。
一根根火把竖起,照得周围一片亮堂。
扶风县令韦玄贞,骑马立于最前。
他一身从七品上的浅绿官袍,换在京官队伍里,势必是位卑言轻,皇城走路都要靠边。
然而此时看着绯袍的李彦和杨再思走出,韦玄贞却是等两人出了寺门,才稳稳的翻身下马。
然后站在原地,行了叉手礼:“下官见过李副使,杨郎中!”
杨再思还想努力一二:“使节团入县内驿馆时,我等也见过韦明府,不知此来所为何事?”
韦玄贞道:“听闻法门寺内有僧人贪赃枉法,还污我声誉,特来缉捕!”
杨再思没想到他这么直接,脸色微沉:“法门寺乃皇家寺院,按律不归扶风县管理吧?”m.
韦玄贞硬声道:“寺田寺籍,不归州县管理,然此人专名污我,我拿他亦是天经地义!”
杨再思语调也提了起来:“好个天经地义,韦县令,你的手不要伸得太长,速速回去!”
韦玄贞冷冷的道:“在下官看来,反倒是诸位的手伸太长了,使节团出使吐蕃,与法门寺何干?莫名擒问一个知客僧,说些胡言乱语,才是自找麻烦!”
杨再思这么圆滑的人,都被气着了,再也不愿意居中调解,主动退后一步:“李副使,请你出面!”
李彦给面子,刚刚并未开口,此时不再客气:“由此可见,法门寺僧人宽济涉及的案子,确实与朝堂内隐藏的吐蕃叛逆有关联,居然让一县明府公然犯上,特意阻使节团于此。”
韦玄贞变色。
之前他还微微弯腰,至少表面上维持礼节,此时干脆直起腰来,怒视台阶上的两人,呵斥道:“两位使节被贼僧妖言欺瞒,此地乃我扶风治下,岂可因此动荡,来人啊,给我冲入寺中,把贼僧绑出来!”
“是!!”
县衙上下轰然应诺,居然是由穿着县尉法曹带头,率众朝里面冲去。
“你们!”
杨再思下意识往后退去。
他并非害怕,而是不愿意起正面冲突。
使节团刚刚离京三日,还未到吐蕃,就跟地方县衙起冲突,追究起来哪怕自己无错,脸上也是大大无光。
显然韦玄贞的依仗就是这点,同时他还有威望调动手下,听其号令,这就十分可怕了。
而面对涌过来的衙役,李彦纹丝不动,淡然开口:“众僧何在?还不速速护卫寺院!”
“是!!”
一群僧人从后方涌出,以看守舍利塔的法闻为首,一条条木棍摆开阵仗,护住寺门。
韦玄贞瞳孔收缩,对着僧人高声呵斥:“放肆,你们敢抗命!”
法明从后面走出,咬了咬牙道:“这里是皇家寺院,供奉佛骨舍利,请韦明府莫要自误!”
且不说度牒的把柄在李彦手上捏着,就算没有黑历史,他们也不能让衙役这样冲进来搜查。
否则寺院的威严,就真的荡然无存,以后任由拿捏了。
眼见真要酿成大规模冲突,县尉同样不敢再冲,带着众衙役停步,转头看向韦玄贞。
韦玄贞脸色阴晴不定,腰又重新弯了下去,对李彦拱手道:“李副使,刚才多有得罪,可否将贼僧交予下官,韦氏必承此情!”
李彦理都不理,看向杨再思:“再思兄,这就是地方的桀骜啊!”
杨再思苦笑:“我明经及第后,就在京中万年县为官,今日确实见识了……”
论环境舒适,前途远大,京官自然可以瞧不起地方官员。
但在权力使用上,反倒是地方官员说一不二,八九品就能在地方横行。
扶风距离长安还算近呢,韦玄贞就敢如此,可以想象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一把手真是天一般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皇权必须容忍高门士族,因为地方上全是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子弟在管理,从长安发出的政令,想要下达各州县,就得他们配合。
政治手腕成熟的皇帝,对于士族是采取压制态度,而非明目张胆的打压,否则自己会动摇自己统治的根基。
眼见两人自个儿聊上了,韦玄贞的面色在火光的晃动下,愈发显得阴沉,但他脚下一动不动,并不离开。
李彦和杨再思对视一眼。
此事很大。
就跟崔守业听到窦德成提及李思冲涉及江南案件,立刻就强行封口一样。
那么明显的行为,一眼就能看出有问题,但如果不制止,闹得更大。
现在韦玄贞同样如此,他敢如此强硬,是仗着家世背景,大不了拍拍屁股,换个地方当官。
可付出如此代价,也要将宽济拿下,可见顺着这条线,能摸到大鱼。
有鉴于此,李彦低声道:“再思兄,劳烦你去拜托沈机宜,让他带人认真看守案犯。”
杨再思了然,却又有些担心:“元芳,你在这里……”
李彦笑笑,取出唯识劲秘卷,就着火把的亮光看了起来:“放心,这里光亮,我正好看看书。”
杨再思钦佩拱手,转身离去。
李彦并非假装,是真的看了起来,并且很快投入进去。
“一切诸法,无有实体,以我之心,识之万相……”
前面一大篇理论知识,李彦看得似懂非懂。
好像明白了些东西,又好像啥都不知道。
但接下来的实践练法,他就在行了。
“前五识,谓能了别外界对象的眼、耳、鼻、舌、身;”
“第六识,谓有想象、思考等统觉作用的意识;”
“第七识,谓作为潜在的自我意识的末那识;”
“第八识,谓作为前七识的根本及核心的阿赖耶识。”
唯识劲修炼的路线其实很简单,就是先练前五识,然后开第六识、第七识、第八识,最后趋至“唯识无境,唯识所变”的境界。
这门流派的精髓,在后世基本失传,因为相对佛教其他教派,难度太高,无形中就被淘汰。
倒是留下了不少名词,被大肆运用,广为流传。
李彦研究了一番修炼法门,心中了然:
“怪不得窥基大师说唯识劲不能与军中劲力同修,确实是一动一静两条相反的路线。”
“百胜劲为动之极,唯识劲为静之极。”
“不过百胜劲我只得真传,没有秘传,而从唯识劲的秘传来看,这门劲法最终大成,却是由静转动。”
李彦对比之后,萌生出一个念头。
他想练一练这门号称最难修炼的佛门劲法。
按照保守估计,会是无用功,但他根骨资质,天下第一,凭什么保守!
说做就做,他站在原地,体内的劲力运转变化。
以前大江大河般的气血奔腾之势减慢,开始收敛锋芒。
起初很不适应。
倒不是收敛锋芒不行,弓弦劲的会满弓里面也有类似的诀窍,上手并不难。
不适的是静到极致的练功方法。
百胜劲是绝不可能这样站立练功的,一定挥刀出击,即便是丹元劲,李彦也习惯了脚踏罡步,不断进击。
此时却要按捺住那股本能,整个人变得越来越静,却又要随时把握外界的动。
一次次失败。
一次次尝试。
终于,他的汗毛竖起,清晰地感到了周围的恶意和怨念。
一道道眼神,就好似一根根无形的小针,刺在皮肤上。
眼识。
不仅是自己的目力增强,对于别人的视线目光,也能清晰把握,予以反应。
李彦眉头顿时露出喜色。
可下一刻,感应瞬间消失,把握不住。
但心中还是高兴的。
事实证明,能成!
就在刚刚那一霎那,他感应到不仅是韦贞玄和扶风县上下,对自己恶意满满,就连站在身后,那些被迫护寺的僧人,也是如此。
在僧人眼中,是这家伙来到寺内,发现舍利台座不对,一番查探,闹得鸡飞狗跳。
最后还逼得他们与县衙对峙,怨念自然聚集。
唉,不识好人心啊,这是为了排查隐患,防范于未然!
“不过也好,就是这样的环境,才适合练唯识劲!”
李彦隐隐明白,为什么现在佛门的僧人,别说精通,连唯识劲入门都办不到了。
因为环境不同。
玄奘创此法,是西行之路,豺狼虎豹环伺,各种自然灾害,人为危机。
在那种艰苦卓绝的条件下,玄奘克服重重艰难,将自身的五感开发到了极致,培养出第六识,奠定了唯识劲的根基。
反观僧人,生活安逸,不思劳作,根本无法体会玄奘当年的艰苦,除非天赋绝顶之辈,否则真的难以入门。
此刻李彦福至心灵,就利用周围人的恶念,助他修行!
“此人真准备跟我们耗一个晚上?”
渐渐的,韦贞玄撑不住了。
已经是后半夜,他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原本竖直的火把晃动起来。
显然是衙役抵抗不住疲惫,开始昏昏欲睡。
而寺院内静悄悄的,始终没有传出信号。
这说明他派进去的门客并没有得手,宽济还在对方的控制之中。
“啊哈……”
韦贞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知道不能再等,背在身后的手挥了挥。
不良人精神一振。
相比起衙役,他们显然更习惯于夜间活动,此时蠢蠢欲动,准备扑过去,将僧人擒拿。
对方的僧人也露出了明显的疲惫之色,只要暴起发难,不用起大规模的冲突,就能将之驱散,奠定胜局。
“准备……!”
然而为首的不良人刚要下令,突然见沉浸在书卷中的李彦抬起头来,朝他看了过来。
并没有精芒四射,就是目光平和的对视。
可仅仅凝视了片刻,不良人就低下头去,只觉得冷汗涔涔,心虚不已。
“错觉吗?”
他背后满是冷汗,又抬头观察,发现李彦的目光移开,看向身侧的伙伴。
那伙伴的手刚刚握住刀柄,也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于是乎,李彦一个个看了过来。
一个个不良人迎着他的注视,就如同被一盆盆凉水当头浇下。
最终。
韦贞玄背在后面的手都摇成花了,不良人也没有反应。
他实在不解,转过头恶狠狠的怒视。
却发现麾下的精锐一个个垂头丧气,战意已是被消磨一空。
李彦低下头,再看唯识劲前面的理论知识,莫名多了些领悟,继续沉浸在修炼中。
这个小小的插曲,不为外人所知。
别说扶风县衙那群眼皮打架的衙役,就连法门寺一侧,那些一个个举着棍子的武僧都没发现。
唯独法明看着李彦,仿佛看到了主持。
双方明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有种相似的气质。
那股不喜不悲,万物都不萦于心的气质。
法明双手合十,露出深深的敬畏。
原来如此。
这位绝非白嫖的卖茶客……
而是佛子临尘!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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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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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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