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内。
杨再威正在练功。
他的身上并没有绑着锁链,在丈许之地腾挪起落。
而牢内还开着天窗,空气流通,月光洒落,更衬托得他身如鬼魅,疏忽来去。
直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他竖起耳朵,陡然立住,诧异的道:“李元芳,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
李彦漫步而来,淡淡的道:“来聊聊天。”
杨再威诧异的抬头看了看天:“半夜三更聊天?你真的熬夜上瘾了么?”
李彦拿了一张胡凳,坐了下来:“睡不着,正好来看看你,看来你在这里挺自在啊!”
杨再威指了指天窗:“选这开窗的牢房,你又没有真正想关我,为什么不自在?”
李彦道:“你一旦恢复伤势,我除非没日没夜的盯着你,或者不断将你打成重伤,否则确实关不住你。”
杨再威傲然笑道:“不错,以唯识劲的自愈能力,除非你直接杀了我,没有牢房能困得住我!”
李彦道:“说起自愈疗伤,慈恩寺的光明劲,号称各门劲法里,最擅于疗伤的武功,你觉得它和唯识劲相比,在疗伤领域谁更甚一筹?”
杨再威在武学问题上十分来劲,仔细想了想道:“唯识劲将人体潜能挖掘到极限,包括自愈之力,因此受再重的伤势,只要不是断腿断脚,都能慢慢自痊。”
“而光明劲温和淳厚,虽然学了后,软绵绵的没意思,但延年益寿,一辈子无病无灾,得享福寿,若是单论疗伤,还是它更擅长些。。”
李彦道:“此言公允,我曾受内伤,慈恩寺的普光大师以光明劲为我疗伤,短短两刻钟的时间,就恢复如初,我有一位长辈中毒引发内伤,如果有光明劲为其疗伤,也不至于难以痊愈。”
杨再威眉头一扬:“你以为光明劲包治百病啊,如果真是毒发引起旧伤发作,除非有数位内家深厚的高手,每天轮流给他疗伤,那才有用。”
“如果伤势严重,说不定要持续数月之久,才有希望痊愈,那费的功夫可比唯识劲多太多了。”
“当然,唯识劲普通人练不成,光明劲的入门门槛很低,只要修炼日久,倒是能积蓄出一身不俗的功力。”
李彦微微点头:“不愧是将受伤当成家常便饭,这方面真是权威。”
杨再威拍了拍胸膛,嘴角一咧:“这有什么好自豪的?不过我的判断确实不会出错!”
李彦又聊了几句关于疗伤的话题,突然问道:“你和杨再思,出自弘农杨氏哪一房?”
杨再威斜了斜眼:“原武房,一个小房,比不得阁下是陇西李氏丹杨房,那可是人才辈出的大房。”
李彦失笑:“我从小在凉州长大,谈什么大房小房?”
杨再威一奇:“这我倒是不知道,卫国公府在长安,你为什么到凉州去?”
李彦道:“不知什么原因,我父母将我从小就抛弃在凉州,是我师父将我养大,直到去年年初,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杨再威恍然:“怪不得,我就觉得你与别人不同,那群没有吃过苦头的世家子,岂能跟我们相比?”
杨再威感同身受,谈兴大起:“我觉得你被丢到边州,肯定也是因为家族争斗,你不知这些高门内的龌蹉,简直恶心至极!”
李彦摆出聆听之色。
杨再威道:“我原武房虽是小房,但毕竟是弘农杨氏,海内名宗,那些牙婆一开始掳人,只要看到孩子就拐,当然不顾盘问背景,可高门世家真要找起来,自然有知道厉害关系的,让这些贼婆把孩子交出来,不然县衙不良人全数出动,她们也讨不得好!”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可我却被真的拐走了,是因为我父得罪了族人,有个老物趁势要给他教训,既然是高门的内斗,外人自然避之不及!”
“而我被拐走后,我父亲求救无门,一气之下病倒,很快撒手人寰,我娘亲至今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我家就这样被毁了!”
“我兄长没靠上半点家族声势,明经及第后,守选整整五年,若不是后来父亲的故交当了礼部侍郎,他至今还是个八九品的小官……”
李彦默然片刻:“你脱得厄难后,没回来报仇?”
杨再威恨声道:“等我武功有成,再入长安时,那老物已经病逝,而他倒是开枝散叶,子孙众多,不像我家,只剩我兄弟俩人!”
说到这里,他眼中杀意毕露:“所以我要报仇,单单刺杀一两人是不成了,要杀就杀他一房!”
李彦道:“介意说说,你的仇人是杨氏哪一房吗?”
杨再威眯了眯眼:“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万一你通风报信,岂不是打草惊蛇?”
李彦了然道:“这倒也是,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杨再威不经意的道:“问!”
李彦问了:“你似乎从来不担心,回长安后会问罪处斩?”
杨再威陡然愣住。
李彦从胡凳上站了起来,踱步进入状态:“实际上你的家世,我早早就有猜测。”
“你的兄长跟我饮酒时,就曾经展现出对家族的不满,他的脾气尚且温和,都如此愤恨,更何况专职刺客的你,自然是要复仇的。”
“所以我给了你越狱的机会,瞧瞧这窗户,可比吐蕃王宫的那扇好钻多了,你连镣铐都没戴,想走早就走了。”
杨再威冷笑:“我若走了,你不是就拿杨再思问罪?”
李彦道:“所以你就乖乖的待在牢房内,等着回长安?那你的大仇不用报了吗?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越狱而走,回长安报仇雪恨,然后再回来自首,那样不是既报了仇,又保全了兄长?”
杨再威滞住:“这……”
李彦道:“当然,你行为怪异的地方不止是这点。”
“我最初抓捕你时,你是为了掩饰身份,准备灭口沈巨源,再被我擒住后,又靠着与杨再思一模一样的长相,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
“你那个时候为了栽赃使节团行刺了吐蕃赞普,可半点没有为兄长考虑的意思。”
“后来你被喝破真正的身份,才开始顾及杨再思的安危,并且不惜为了他的安全,听从我的吩咐。”
“就因为身份暴露,你前后的反差极其巨大,你当时在害怕什么?”
“不过等到吐蕃事了,暗卫被赞普收编,噶尔家族权势大降,你似乎又不着急了。”
“我们来吐谷浑也有数月之久,你一直待在牢房内练武,你现在为什么安心了?”
杨再威眨巴着眼睛,组织着语言,开口解释道:“我一开始是情急完成任务,才会扮成杨再思的模样,我做的事情,他本来就不知情,凭什么受累?至于现在,使节团立下大功,他自然也不会受牵连了,我也就安心,至于报仇……报仇嘛……”
李彦道:“行了,你又不是会编瞎话的人,就别白费力气!”
“正常情况下,虽然你想与你兄长切割,可但凡涉及到叛国之事,圣人都不会轻饶。”
“何况这不是你说杨再思不知情,他就不知情的,你们俩人长得太像了,你又是扮作他,你觉得圣人会相信杨再思?”
杨再威嘴动了动,无话可说。
李彦道:“你明明做着会连累家人的事情,偏偏不怕受株连……”
“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你的身份不对劲,或者说,你背后的人身份不对劲!”
“教你唯识劲的师父,是曾经的内卫吧?”
杨再威脸色剧变,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顶点小说
李彦道:“你的师父出身内卫,是因为你说话的语气里,对内卫颇多推崇,还知道第一位大阁领齐国公长孙晟在突厥投毒。”
“而你并不是博闻强识,因为你又不知道王玄策的事情。”
“王玄策并不是内卫,他一人灭一国的威风,自然就没有记录在内卫的事迹里,所以你并不清楚。”
杨再威觉得牙疼:“你问我这种事,也是在套我的话?”
“不是故意套话,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线索。”
李彦接着道:“你师父武学修养极高,对于各门劲法都有涉猎,才能在唯识劲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将之变为一门精于战斗的武学。”
“我还觉得你师父崇佛或者就是佛门中人,一般人称呼玄奘大师,只有佛门中人才称三藏法师,你的称呼就是三藏法师。”
“你师父应该还精通医术,因为你曾跟沈巨源说过,你被救出时,身上所受的伤害,你师父见了都落泪,孩童时遭到的伤害,若没有上层的医术调理,你没办法有强健的体魄练成唯识劲。”
“如此一来,你当年获救时,你师父极可能也在场,再加上法门寺的传功,线索其实已经不少。”
“当然,以上都是猜测,并不一定准确,等我回到长安内卫驻地后,真正调查后,才能加以验证,里面到底有几条准确。”
杨再威脸色连续变化,寒声道:“李元芳,你太可怕了,你到底是人是……”
李彦打断:“我半人半鬼,现在告诉我,你和你的师父到底效忠谁,才不怕回长安遭到清算?你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什么与吐蕃暗通款曲,还让你成为了暗卫的大统领?”
杨再威气急败坏:“我再跟你说半个字,我就是狗!”
李彦淡淡的道:“你已经说了,你是狗?”
杨再威一脚踢在牢门上,吼道:“这句不算!”
李彦笑笑:“你不说,我难道就查不出来吗?也罢……我走了,晚安!”
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外面的牢门关闭,杨再威气得一拳狠狠轰在墙上。
练武练的好好的,来个人一通推理,这还睡个屁!
左思右想,杨再威的神情变化不定,终于看向天窗,腾身而起。
他的骨骼咯咯作响,瑜伽缩骨,钻出窗户,整个过程堪称轻而易举,流畅至极。
肖申克实名羡慕。
出了牢狱,杨再威仔细观察四周,身形如电闪出。
这里是吐谷浑王城,身为暗卫大统领的他,却不是第一次来了。
甚至论及某些秘密暗道,比起在城中住了一段时间的唐军上下都清楚。
而其中一条暗道,就是用来留下隐秘讯息的。
如果城里也有可以联络的人,也会在那里留下地址。
“果然有!”
杨再威来到指定地点,取出布帛,扫了一眼用暗语写就的地址,立刻赶了过去。
一路上,他不断扫视四周,使用五识,避免被跟踪的可能。
到了目的地,他翻墙入了府内,来到一间屋外,有节奏的敲打起来。
屋内很快有人起身,一道目光从窗户边望了出来:“怎么是你?”
杨再威眉头一扬,又嗅了嗅鼻子,顿时明白:“原来如此,怪不得认得我,你们内侍这味道要收一收啊,太明显了!”
屋内之人也没生气,尖细的声音低低的道:“你来此何事?”
杨再威道:“李元芳似乎识破我的身份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你有主意吗?”
屋内之人沉默片刻,开门道:“如果是李机宜盯上你,此事就麻烦了,进来说吧!”
杨再威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硬生生忍住那怪味,刚要往房内走。
就在这时,他面色陡变,转头一看。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来到后方。
李彦淡淡的看着他。
杨再威只觉得不可思议:“怎可能?我一路上那么小心……我拖住他!你速走!!”
后半句是对屋内之人喊的,那人果然身形一动,就要逃走。
李彦却摇头道:“不奇怪,我早早就守在这附近,是看着你进来的,里面的也不用藏了,都是熟人,藏也没用。”
屋内之人停下。
杨再威怔住:“熟人?”
“当然是熟人,那时我入长安没多久,在周国公府上通宵达旦的查案,就有这位相助。”
“我受伤后,还是这位引我去慈恩寺,得普光大师治疗。”
“我刀斩如来像重伤,也是这位入府探望,带来了好消息……”
李彦负手而立,看向屋内:
“高内侍,出来吧!”
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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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着沉重的压抑,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墨浸了苍穹,晕染出云层。
云层叠嶂,彼此交融,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似神灵低吼,在人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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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朦胧,有一座废墟的城池,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毫无生气。
城内断壁残垣,万物枯败,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碎肉,仿佛破碎的秋叶,无声凋零。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如今一片萧瑟。
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无喧闹。
只剩下与碎肉、尘土、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触目惊心。
不远,一辆残缺的马车,深陷在泥泞中,满是哀落,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挂在上面,随风飘摇。
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充满了阴森诡异。
浑浊的双瞳,似乎残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
那里,趴着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着残破,满是污垢,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
少年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袭遍全身,渐渐带走他的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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