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定。
收束心神,鼓动一气,周游通身,投注真种,勾连‘虎蛟百臂大魔’造像,吸纳造像归返之煞气,锻炼体魄。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虚丙熟练地坐着这些事情,内心已经毫无波动。
他控制一气输出的频率已经极其精准,总是能精准预估到自己气息即将衰竭,进而切断与神圣造像的联系,是以数年以来,看过了不知多少同门化作干尸而死,而他自己仍然好好地活着。
整个虎魔院,僧工们皆以为虚甲才是最可能最先突破圣觉之境,加晋法王尊位的弟子,然而他们谁又能够想到,其实虚丙的进境与虚甲丝毫不差?
虚甲已经自寻死路,接下来,我便是本门第一了。
虚丙内心有些得意。
但是,他随即想到,从前排在前头的虚甲已经在今日化为干尸而死了,因着虚甲的死亡,虚丙内心的那一丝得意之情便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断然不能走虚甲的老路,一定不可贪心!’
他暗暗告诫着自己,随后也不敢再胡思乱想,一心一意集聚着心神进行修炼,如此过去约莫小半个时辰,虚丙陡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晃动!
若非他以一气勾连着主尊,说不定已经在这阵剧烈震动中歪倒!
怎么回事?
虚丙内心震动,陡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难道撞船了?!
他随即在心里摇了摇头,直接否定了这个猜测。
怎么可能撞船!
能在弱水大泽之上行走的舟船,独属五大天柱道统,天柱道统之下私设的那些小门小户,纵然掌握着横渡弱水大泽的舟船,也轻易不会露面,以免被天柱道统发现收缴过去,如此情况之下,怎么可能出现撞船事故?
这片弱水大泽,一直都在本寺把持之中,从无外来舟船在此间水域横行!
虚丙念头连动,一时间没有注意把控一气投注真种的频率,使得一气短时间内消耗了大半,他刚要稳住心神,稳定一气之投注之时,骤然间,大船又震动了开来,几个盘腿坐在蒲团上供应一气的同门,直接东倒西歪。
下一刻便在连连惨叫声中被雕像抽去一身血气、精气,化为了干尸。
他们方才体内气息已经见底,但还未来得及离开座位,舟船便又一次震荡开来,乱了他们的心神,反而延误了时机。
只是片刻时间过去,就教他们当场沦亡了!
这几个弟子非是百臂法王重点观照的对象,他们化为干尸而死,却不必再去通知百臂法王。
墙角候着的几个弟子连忙将座位上的干尸拖走,自坐了过去,为虎蛟百臂大魔造像供应气息——在方才那一瞬间,巨舟震颤,以至于缠绕虎蛟百臂大魔造像的诸多一气丝线,一霎断了小半!
舟船速度登时下降。
这是极其明显的纰漏,如不尽快进行补救,那么首座法王的惩罚马上就将降临,墙角等候轮替的这些弟子,必然会成为首要被问责的对象。
他们想要不被惩罚,唯有硬着头皮顶上,才不会让自己成为首座法王的目标。
墙角等候轮替的弟子们一窝蜂全涌了上来,顶替了那些在瞬间死去的弟子空出来的位置,墙角那边反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弟子留在那里。
眼见此种情况,虚丙心中慌乱,也不再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这般大的变故,而是绞尽脑汁思考起一个关乎自己生死存亡的问题——当下自己体内一气马上就要耗尽,此时是退还是不退?
退到墙角,墙角独自己一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让法王首座的目光集聚在自己身上,惩罚也必然由自己一个人承受。
甚至可能生不如死。
可若不退,自己马上气息耗尽,届时就真要被抽干血气精气而死了!
虚丙体内一气不断减少,眼看就要见底,他的心情亦随着一气不断减少而彻底倾颓,感应着己身气息马上就要耗尽,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得赶紧撤下来!
撤下来固然要面临恐怖惩罚,但只要自己诚心认错,未必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可若不撤退,自己当场就要死在这里了!
一念起,虚丙马上就要起身,然而偏在此时,他看到前方虎蛟百臂大魔雕像眼中涌现浓郁血光,那血光一瞬间蒙蔽住虚丙的心神,让他对外界无所感知,沉浸于血海之中。
而现世里,他的肉身亦在诸僧惊骇的目光中,迅速干瘪、干枯,被抽取通身血气精气,化作了干尸!
他明明已经定念要撤退。
明明体内还有几率一气留存,还能支撑到他撤离。
可他却还是死了!
虚丙贪心不足,贪图这修行进境之快?
怕是并没有。
然而即便他做足了准备,留了后路,却最终还是连后路都没用上,就被抽走了血气精气,原因为何?
原因在于,这些弟子的生死,从来不在他们个人的掌控之中。
全在幕后强者的一念之间!
决定他们生死的,从来不是他们是否做好准备,是否留存了一气,而是幕后大能者是否想要他们死,是否需要他们的血气精气。
当下,百臂法王首座正需要这些弟子的血气精气来供养己身。
甚至不止虚丙并先前死去的那些弟子,坐在蒲团上的这些人,都会在之后陆陆续续死去——若在平时,百臂法王绝不会采取如此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方式来掠夺弟子们的血气精气。
实在是今时情况不比寻常。
百臂法王遇到了真正的劫难。
恰恰如死去的虚丙先前脑海里冒出的荒谬念头——撞船了!
百臂法王盘腿坐在巨舟船头,纵然浪涛激荡,连舟船都在浪潮中不断回旋,有倾覆之危险,他依旧稳若磐石,一张遍布疤痕的面孔凝重得可怕。
他背后虚空之中,隐隐浮现出一条条苍白手臂,如水草般浸润于诸气之内,随着诸气游动而摆荡。
每一条苍白手臂上,皆缠绕着一气丝线,那些丝线像是操纵着手臂,但其实真实情况恰恰相反,是每一条苍白虚幻手臂在操纵那些丝线,每次有手臂提起一根丝线,丝线彼端便会传递来滚滚血气精气。
伴随着一个弟子化作干尸,对应丝线缠绕的那条手臂也就更加凝实,仿佛要穿透虚幻,降临现世。
百臂法王目光转动,手中掐着法印。
巨舟底下那一双双手臂就不断延伸拉长,往河水深处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以令舟船在巨浪之中稳定下来。
但他已经连连消耗了十数个弟子供应上来的血气精气,巨舟仍然不见有稳定住的趋势,反而摆荡得越发激烈,随时都可能倾覆。
在掀起的滚滚巨浪之外,一座青铜棺椁漂浮于河面上。
它漂浮于巨舟的侧方,每当巨舟有稳定住的趋势之时,那青铜棺椁就会凶猛撞击而来!
这座青铜棺椁不知从何处而来,待到巨舟行至弱水大泽之中,它便穿透了雾气,没有丝毫停顿地撞击了过来。
力量之凶猛,让一时间没有准备的百臂法王都因此在船上东倒西歪,连连吞吃了数名弟子的生命精元,才得以稳固住自身,进而开始把持舟船,与青铜棺椁周旋。
棺椁里究竟盛装着什么存在?
竟能横渡弱水大泽!
还偏偏要与我做对?!
百臂法王眼中血光熊熊,巨舟底下的一双双手臂猛然盘结交织,意图织就一张手臂之网,将整座巨舟托起,首先脱离这个漩涡再说!
然而,偏偏在此时,那青铜棺椁再一次撞击了过来!
棺椁之上腾起紫黑色气焰,充满了破碎诸相的气息,甚至隐约交杂神圣宁静广大的意蕴,这紫黑色气焰在弱水大泽掀起了百丈狂狼,裹挟着巨舟,以百臂法王根本无从拦阻的速度轰然撞击而来!
轰隆!
巨舟之上腾起一个又一个金色咒文,但这些咒文俱在瞬间被紫黑色气焰磨灭冲破,如烟灰般四散飞去!
舟船工房内,一时间又有十数个弟子直接化作干尸而死!
他们上供来的滚滚血精都灌注入百臂法王身后簇拥成一圈,如轮盘的苍白手臂之中,使得虚幻的手臂尽皆凝实,归返了现世!
“嘎巴拉集脑!”
百臂法王口中长啸出声,身形猛然拔身而起,周身覆盖起层层黑色鳞片,一缕缕黑气从鳞片之上飘散!
只是一个刹那,他的身形变化作一只遍布鳞片的猛虎,而这只老虎却拖着一条数丈长的蛟龙之尾!
猛虎扑入弱水之中,背后凝实的百双手臂齐齐盘转,在半空中汇成一个碗的形状。
冥冥之中,一滴滴殷红鲜血滴入了手臂汇集成的碗口之内,不过须臾时间,即在半空中凝聚满一大碗鲜血。
碗口倾倒,鲜血滚滚注入仰首吼啸的猛虎口中!
化作猛虎的百臂法王抡起左前臂,一爪撕裂了虚空,爪印撕扯向河水中的青铜棺椁!
那左前臂之后,百双手臂跟着齐齐而动,都抡出了拳头!
拳印大如巨石,轰隆隆尽随着破碎虚空,砸落向青铜棺椁!
轰轰轰!
拳爪交加之下,青铜棺椁上涌动的紫黑气焰被砸得四散纷飞,整座青铜棺椁都在河中不断摆荡,打着旋儿,似有倾没之迹象!
“吼——”
而百臂法王喝下一碗不知名鲜血,力量尤在不断攀升,不断积聚。
它的体型不断撑开,只在眨眼之间,就变作一百丈巨虎,这头百丈巨虎人立而起,一身遍布斑纹的鳞片虎皮从中裂开,身后百条手臂纷纷延长,抓住了那艘即将倾没入河中的巨舟,将之填入裂开的虎皮之中!
一瞬间,巨舟内尚存的百多名弟子尽在鳞片虎皮包容之下,化作了纯粹生命精元,供给于百臂法王!
它脚下升起一团团漩涡,漩涡之中,手臂像是泥土里冒出的春笋般一个接一个长出,瞬间让以自己为中心的百丈弱水之内,都长出了一条条惨白手臂。
河中的惨白手臂互相盘结交汇。
再度凝聚成一个百丈大的碗形。
而这口碗内,正盛装着那座冒出微弱紫黑气焰的青铜棺椁。
百臂法王立身河面之上,凝视着那座棺椁。
他根本没有揭开棺椁看一看的打算——碰到如此诡异的事件,任何一个能力出众,经验丰富的修行者所做的第一件事,都必然是掐灭自己的好奇心。
棺椁不揭开,内中事物无人知晓。
但百臂法王亦不需要知道其中隐藏着什么。
——嘎巴拉之碗,马上就能将这座棺椁连同其中事物尽数磨炼成一滩污水,只将其中有益己身的东西存留下来,供自身吞食了。
诸多苍白手掌叠合于一起,合汇而成的嘎巴拉碗内,青铜棺椁静静停留。
虚空之中,随着嘎巴拉碗凝聚成形,一颗颗惨白的骷髅魔头纷纷而至,汇集于碗中,疯狂撕咬,啃食那座青铜棺椁。
天地间阴风四起。
骷髅魔头啃咬青铜棺椁嘎嘎有声,然而青铜棺椁却未有丝毫损伤。
然而是那些疯狂啃咬的骷髅魔头,渐渐被紫黑色气焰沾染,变作了一个个紫黑色的骷髅魔头。
这些骷髅魔头,上一个瞬间还在百臂法王控制之中。
但他念头一转,反应过来之时,下一个刹那,诸多骷髅魔头纷纷调转方向,朝他群聚而来。
一排排紫黑牙齿上下交错,瞬间啃咬去了百臂法王那百多条手臂。
如是,百臂法王脚下,更生出一团团紫黑漩涡,漩涡之中,遍布紫黑气焰的手臂伸出,绞缠,合汇成紫黑嘎巴拉碗。
将百臂法王包容进了碗中。
他丝毫反抗之力都没有,就在诸多紫黑骷髅魔头的簇拥下,挟持之下,被嘎巴拉碗炼化当场。
碗中只留一团脓水。
组成百臂法王的诸多本原相,早在炼化过程中,汇集入青铜棺椁之内,为青铜棺椁内的莫名存在所吞吃。
哗哗哗——
青铜棺椁在河水里沉沉浮浮,随着水流去向灌江口。
嘎吱!
棺椁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紫黑手掌从缝隙里探了出来。
前方,灌江口已经在薄雾里若隐若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