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哗啦啦!
天地之间有着一队人马呼啸而过。
为首的那辆车驾,通体漆黑,沉稳有力。
四匹马并驾齐驱。
行走在这冰雪覆盖的路面上,竟然没有丝毫打滑或者颠簸。
马车前面,悬挂着一面旗帜。
正是东厂的鹰鱼旗。
浩浩荡荡的一众东厂番役,好似龙飞凤舞。
带着那滚滚煞气,朝着通州城的方向慢慢行驶而去。
陆行舟靠在车内的靠垫上。
马车外面有寒风呼啸。
汪亭骑着马,靠在这车厢的侧面,正给陆行舟汇报西厂的情况。
“督主,看来咱们不需要动手了。”
汪亭说完,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西厂内部叛乱。
一众番役自知难逃一死,都是纷纷提前逃命去了。
一夜之间,三千番役大部分都消失了。
只剩下了几百个人。
然后这几百个人把宋昭还有西厂里面的几个千户百户给绑了,准备送到长安城里。
甚至,这些人连清风楼的资料都给找到了。
要献给东厂。
汪亭虽然笑了,但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之喜。
他差不多已经料到了。
宋昭和陆行舟是没办法比的。
东厂即将垮台时,陆行舟靠着自己的威望,让这些人依旧忠心耿耿。
无论是密谍司还是那些番役。
都没有反叛的迹象。
但宋昭做不到。
他被手下给杀了也都不出奇。
“西厂搜刮的那些银子呢?收缴上来多少?”
陆行舟倒是对宋昭被抓也没有多少意外,同样的,他也没有在意。
他针对西厂,在意的根本不是宋昭。
而是宋昭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斩除了那么多的世家,而捞取到的银子。
这些银子,陆行舟也有大用的。
“银子倒是不少,但毕竟是损失了一部分。”
汪亭摇了摇头,有些可惜的说道,
“有大概二十万两左右的银子,被那些逃跑的人们带走了。”
“找不到了。”
二十万两。
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所以汪亭有些惋惜。
“二十万两?这么多?”
陆行舟的眉头也是微微的皱了一下,然后掀开了马车的帘子,问道,
“怎么回事?”
汪亭不敢隐瞒,低声道,
“这宋昭是个没脑子的蠢货,回长安城之前,为了笼络人心,给了下面这些番役一些银子,每个人都不少,二十万两,就是这么花掉的。”
“然后这些番役们逃跑的时候,就把银子都带走了。”
“这个废物,他也不想想,提前给银子,大家都有了退路,谁能跟着他?”
“这银子怎么也得完事以后再给吧?”
“真是没脑子。”
汪亭骂人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陆行舟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咱家知道了。”
陆行舟放下了帘子,道,
“丢了虽然可惜,但咱们还有要事,也就不要去找了。”
“不浪费那个时间。”
“是!”
汪亭点了点头。
陆行舟重新靠在了靠垫上,然后轻轻的眯上了眼睛。
呼吸均匀。
看起来像是要小憩。
但是却并没有。
他轻微的,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然后在心里自言自语,
“宋昭啊,都说你是蠢,但只有咱家明白,你是真的聪明啊。”
此时此刻。
陆行舟心里有一点佩服宋昭的。
以前的时候,陆行舟和很多人一样,也觉的宋昭是个蠢货。
带着西厂,大肆为祸。
阴险狠辣,贪污索贿。
闹得山东,通州等地都是民不聊生。
简直是恨不得人人得儿诛之。
但刚刚,陆行舟得知宋昭竟然把二十万两银子分给了下面的那些番役的时候,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宋昭那么做,就是为了给这些番役后路,他早就猜到,这些番役们会反,会逃跑。
如果没有银子,这些人跑掉之后,也是寸步难行。
所以,他提前给了人们银子。
他早就料到了一切。
然后,他给所有跟着他的这些西厂番役,铺路。
他给每个人一些银子,这样,东厂想要找回这些银子,就得把所有人都抓回来。
有些得不偿失。
最终,东厂就得放弃这些银子。
而且,他也给东厂留下了一部分。
让东厂不会完全没有收获。
这是一种平衡。
看透了人心和局势的平衡。
这一步棋。
足以证明宋昭不是傻子。
再联想之前,宋昭所作的那些事情,陆行舟突然之间就明白了。
宋昭是真正的,看透了老皇帝的心思。
然后,不惜一切代价为老皇帝做事呢。
没有任何私心。
也不顾自己的生死。
这是真正的忠心耿耿啊。
“你宋昭这么够意思,咱家也得礼尚往来啊。”
陆行舟想通了这些事情,然后微微的笑了笑,他扭头,透过车帘吩咐道,
“汪亭,传令去长安城,宋昭有什么遗愿,只要没有威胁的话,尽量满足他。”
“都是同命人,给他个善终吧。”
马车外面跟着的汪亭闻言,用力的点了点头,道,
“小的明白。”
……
长安城。
刑部大牢。
光影黯淡。
逼仄的空间里面,充斥着难闻的腥臭味道,还有腐烂的味道。
大牢的深处,燃烧着火光。
那是炭火。
几个狱卒在这炭火附近。
一边烘烤着取暖,一边喝着小酒。
桌子上的酒菜,都是监狱里关着的这些人的家属,送来的。
伺候好了这些狱卒,也能够让囚牢里面的人少受些折腾。
在这囚牢的深处。
有着一间关押重囚犯的牢房。
里面用铁链子栓着一个人,衣衫褴褛,身上鲜血淋漓。
头发凌乱,将整个脸都给遮掩住了。
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萧索之感。
这人正是被抓回来的宋昭。
原本高高在上的西厂厂公。
虽然是必死无疑。
但他却并没有丝毫的在意,也没有恐惧。
只是在安静的等待着那一刻。
“死太监,有人来看你。”
恍惚之中,宋昭听见了囚牢外面传来了一个粗沉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
来人是一个穿着皂帽的东厂番役。
“劳烦几位爷,让我和宋公公说两句话。”
这名番役拿了几两碎银子,塞在了那几个狱卒的手里。
狱卒面露兴奋,像是哈巴狗一样点了点头。
然后迅速的离开了。
东厂,他本来就不敢惹,更何况对方还给了银子。
那更是不能招惹了。
躲得远远的。
“你来做什么?是那陆行舟让你来取笑咱家的吗?”
宋昭见着这番役,冷冷的哼了一声。
“不。”
番役看了一眼宋昭,然后从怀里取出了钥匙,打开了这囚牢的大门。
他又是走了进去。
然后将宋昭身上的铁链子慢慢的解开。
放在了一旁。
然后,他将随身携带着的一个食盒,从囚牢外面拎了进来。
放在了宋昭的面前。
他打开了食盒。
里面最中间摆放着一只烤鸭。
那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酒楼里的烤鸭。
宋昭最喜欢吃烤鸭。
人尽皆知。
当初在山东办事的时候,曾经杀了整个县城的鸭子,办烤鸭大赛。
也是人尽皆知。
番役取出了烤鸭,然后又是将食盒的二层打开。
第二层下面,是一些别的东西。
也都是精致的菜肴。
还有糕点。
以及一瓶酒。
番役依次将这些东西摆放在了宋昭的面前,然后道,
“陆公公说,让小的来送宋公公一程。”
“还让小的问宋公公一句,有什么遗愿?陆公公会帮你完成。”
番役将酒壶的塞子打开,将酒杯斟满。
递到了宋昭的面前。
“呵……”
宋昭看着这酒菜,这热气腾腾的烤鸭,听着小翻译的话,轻笑了一声。
又是顿了一下,他突然是毫无预兆的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格外的洒脱。
也格外的放肆。
“哈哈,哈哈,哈哈……”
“陆行舟,好心胸!”
“哈哈,哈哈……”
大笑声还未彻底的落下,宋昭已经是拽起了那依旧温热的烤鸭,然后大口大口的撕扯着吞咽了起来。
吞咽的同时,那眼睛里,也是闪烁出了一丝泪光。
他低声道,
“咱家只有一个要求。”
“将咱家的这颗心,挖出来,埋在陛下的身边。”
“咱家誓死,追随陛下。”
那名番役闻言,点了点头。
然后,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把匕首,放在了宋昭的面前。
“哈哈……”
宋昭吃着烤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是大笑了起来,有些没好气的道,
“你这孙子,就不能让咱家痛快的吃完?”
“督主说了,宋公公是聪明人,没必要遮遮掩掩。”
番役微微欠身,说道。
宋昭又是愣了一下,然后这脸上的笑容更是浓郁了,他撕扯下了烤鸭上的一条大腿,送到了这番役的面前,道,
“一个人吃着没意思,这鸭子,几十两银子呢,你也尝尝!”
“今天不吃的话,你可能一辈子都吃不上。”
番役再度躬身,道,
“多谢宋公公。”
然后,他也是接过了那一条鸭子腿,大快朵颐了起来。
……
大概一个时辰以后。
这名番役拎着食盒从囚牢里走了出来。
漫天寒风飞舞。
食盒的缝隙里,往外流淌出了一些鲜血。
落在了地上,将那些残雪融化,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他摇了摇头。
拎着食盒走向了皇宫的方向。
“宋公公,小的送您去伺候陛下。”
他自言自语。
……
通州府。
接连数日,西厂的宋昭还有那些番役们,留在这通州城里,将整个通州都折腾的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几乎是怨声载道。
好不容易熬到了西厂的太监带着人们走了。
原本人们以为就要迎来这放松的时刻了。
但是,紧接着,人们就又得到了消息。
东厂的太监要来了。
这个消息,一下子像是在通州城里投下了炸弹,让所有的人都是心中苦涩,又是义愤填膺。
恨不得把这群太监都给杀了。
尤其是盛家。
盛家是通州的本家。
大概在前朝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通州城里有了一席之地。
这些年,又是苦心经营,不断蓬勃发展。
如今已经有了相当的火候。
其势力,在这通州也算是盘根错节,雷打不动。
但盛家知道分寸。
也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
这些年,一直都是谨小慎微,小心翼翼。
通州城出现任何事情,盛家都是不惜一切代价帮忙,倒是也落了个好名声。
一直一来。
盛家和朝廷也是相安无事。
但近几月。
便是完全不一样了。
西厂的太监过来了,大摇大摆,招摇而来。
就是为了针对盛家而来。
盛家的局面一下子就是急转直下。
首先是西厂。
那宋昭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罗列名目,要盛家捐赠银子,帮助朝廷。
将盛家搜刮了一个底朝天。
然后又是胡乱的找理由,将盛家的很多嫡系,都给抓紧了大牢里面。
大刑伺候。
威逼利诱之下,把盛家很多东西都抖落了出来。
不管真的假的。
都又成了西厂对付盛家的把柄。
活脱脱的把盛家扒了一层皮。
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让盛家人愤怒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在西厂太监这般折腾下,通州的很多人,都痛打落水狗。
盛家步履维艰。
盛家的一位长房的千金,竟然在出嫁的路上,被通州府参军的混混弟弟给抢了。
然后给玷污了。
那位千金承受不了这般打击,投井自尽。
这对于盛家来说,是极大的侮辱。
也是无法咽下的一口恶气。
盛家大闹府衙。
但结果却……不仅没有将那位参军的底底给收拾了,反而是让盛家自杀的那位千金,被扣上了不忠的恶名。
盛家人,几乎都要反了。
恨不得将西厂的太监,还有那参军,一股脑儿地都杀了。
“西厂的太监刚走,东厂的太监又来!”
“这群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是要把咱们盛家往绝路上逼啊。”
“咱们豁出去了,今晚上就杀了那郑通还有他弟弟,杀他们全家,大不了咱们逃去辽东,反正到哪里都是活着。”
“总比现在这样,被人羞辱,抬不起头!”
此时此刻。
在盛家的后宅里面。
灯火通明。
有着七八个年轻的男子凑在一起。
正在义愤填膺,满腔恨意的发泄着自己心里的愤怒。
他们都是盛家嫡系的子孙。
那个被凌辱的女孩儿,是他们的妹妹。
是他们最疼爱,也是所有人都宠爱的妹妹。
这件事。
是他们所有人心中的刺。
是可忍熟不可忍!
他们早就恨不得要把西厂的太监,还有那通州参军一家人都给杀了。
盛家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这些年。
盛家在通州底蕴深厚,他们也养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高手。
真的豁出命去。
真的能让那通州参军全家上下都死无葬身之地。
“呼!”
在众多年轻男子的对面,是一位半百的老者。
这老者身材有些瘦削,脸上生着皱纹,那眼睛两侧都是有些一些黑眼圈。
这位叫做盛元韦。
是盛家这一代的家主。
投井自尽的那个女孩儿是他的小女儿。
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之前,他一直没有动弹,是为了整个盛家。
不想让盛家的这几代人积累起来的家业,给彻底的毁掉。
他才忍了下来。
但是,刚刚得到了消息,东厂又要来通州。
似乎和西厂目的一样?
也要清理通州。
这盛元韦真的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西厂已经让他盛家生不如死,承受了奇耻大辱。
若是东厂再来上这么一遍。
那盛家,岂不是就要彻底完蛋了?
反正都是要死了。
不如就轰轰烈烈的死一场。
将这些日子积累的仇怨,都还给那些家伙。
“你们说的对!”
“老子忍这些个太监们很久了!”
“反正都好不了了,不如咱们就干一场大的!”
盛元韦听着自己的儿子们议论纷纷,这心里压抑着多日的怒火,也是已经不可遏制的燃烧了起来,他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然后咬牙切齿的道,
“咱们不仅要杀郑通,以及郑通的全家,还要连这通州的知府,那个老王八蛋一起宰了。”
“咱们这些年帮了他不少,关键时刻,他却给咱们落井下石。”
“这口恶气,不能就这么算了!”
几个男子听到了盛元韦的这番话,脸上的那种愤怒和杀意,也是越来越明显。
他们纷纷眼睛里冒着光,道,
“爹爹说的对。”
“要杀就杀个痛快!”
“绝对不能放过一个人!”
盛元韦站起来,眯着眼睛,扫过了在场的这几个年轻人,然后低声道,
“这件事,要做就要做的快。”
“趁着东厂的太监没来,你们快点去安排。”
“留下两个人,安排盛家嫡系,明天晚上之前,带着家产离开通州,剩下的,明天晚上子时,跟我动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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