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城门口,一个白衣年轻人牵驴入城。
当日离了临南城,一人一驴便直奔东都。小青虽然脚力极好,可到底还是比不得那些骏马良骑,所以直到今日柳白才来到东都。
一路之上,夜宿古庙路遇美艳女鬼的香艳事自然是没有的,可碰到占山为王的山贼,打家劫舍的悍匪,倒是寻常事。他反倒好好过了一把江湖豪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瘾。
可惜后来靠近东都之时这些匪人越发少了,弄得他整日里骑在小青身上唉声叹气。他自然知道世道是越太平越好,可行侠仗义刚刚有了些经验,一下子变得天下太平反倒着实有些不习惯。
白衣公子柳白好奇的打量着东都这座江南人眼中的北方小城。他自小在江南长大,二十余年大多活在江陵。
江南人眼中的东都,尤其是江陵人眼中的东都,从来都是一座与世隔绝的西方小镇,恰如秦人在那些自认为中原之人的眼中从来都是未曾开化,茹毛饮血的野兽一般。
可也是这群野兽,这些年来打的他们进退失据,割地丧国。
眼高于顶,闭关锁国,自大傲物。
年年征战年年败,独独口上,不弱于人。
人之偏见,可见一斑。
柳白自然不是那些随人言语,妄自尊大的衰腐老朽。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开门做生意的酒铺茶社,沿街叫卖的小贩货郎,应有尽有。
虽说比不上他自小生活的江陵那般富贵豪奢,可却带着迥然不同的烟火气。
柳白正在出神,身旁的小青倒是洒脱自在的很,一摆头,随口便咬了身边小摊上的白菜几口,在嘴中咀嚼起来。
柳白回过神来,朝着摊子旁的老者连连道歉,想要赔偿些银两。
老人倒是个大气人,“小兄弟,看你的样子是初来东都吧,咱东都人没那么多穷讲究,不过是些白菜,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揉了揉下巴,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小青,阴恻恻的道:“只是你这驴养的不错,我知道附近有家驴肉铺,价格给的公道,小兄弟不考虑考虑?”
小青不自觉的浑身抖了一下。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驴身,“骗你的,咱哪里能教你干这卸磨杀驴的龌龊事?”
身旁的小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老人在那里低声自言自语,“手感是真的好,肉质一定不错。”
柳白哭笑不得。
老人一笑,不再逗弄那条可怜的毛驴,“小兄弟,看你小子仪表不俗,简直就是天生的命犯桃花。可曾娶亲?”
柳白摇了摇头,“不曾。”
老人搓了搓手,“那红袖招你便不能不去逛逛了。”
柳白一愣,“红袖招?”
红袖招他自然听过,在家中之时他那个看似正经的老爹也和他提过不止一次,在他当年还是个一文不值的穷书生浪迹北方之时,曾有几件颇为后悔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当年不曾去过红袖招。
老人看他愣神,以为他想差了,“你小子别想差了,红袖招可不是别处的那些青楼楚馆,人家谢姑娘是真把楼里那些姑娘当闺女养的,要是你小子真的走了狗屎运,能被红袖招里的姑娘看上,别忘了回来给小老儿包个大红包。”
柳白尴尬一笑,不知如何回答。
在江南他是鼎鼎大名的柳白衣之子,若是他愿意,单单是那些朝廷高官,富商巨贾的说媒之人就能将柳家的门槛踏破。
只是他自来以为男儿志在四方,不该独独限在情爱之中。
自然把那个战场无敌的江南白衣也是愁的不行,每每与姜衡和楚难归聚会之时,总要被前者打趣几句,毕竟几人年岁虽然差的不大,可而今大楚的皇帝陛下孙子都有几个了。至于后者,依旧是孤家寡人,连柳易云都不如。
柳白笑道:“既然来了东都,自然要去看看的。”
老人大笑,重重拍了拍柳白的肩膀,“说不得你小子在那里碰上个好姻缘,你家里的老汉也要感谢小老儿。”
柳白点了点头,自然要感谢的,自己的婚事已经是自家老爹心中的大病。
他问清了红袖招的所在,朝着老人拱了拱手,接着牵着小青便要离去。
老人忍不住伸手在青驴的臀部重重拍了一下,轻声嘀咕,“可惜了。”
毛驴身上青毛炸起,紧紧跟在柳白身后。
……
红袖招里,朝清秋早早的打开了门户,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懒散的晒着太阳。
今日附近的市集有一场庙会,过几日便是书院大比,所以这次庙会要比往常热闹一些。
从昨夜绿萝小姑娘便嚷着要去庙会见见世面,谢姑娘担心人多眼杂,挂念她的安危,两人差点闹将起来。最后还是周安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差事。
一早自家师弟就陪着绿萝姑娘出了门,留下他这个孤寡的师兄为他接下了那个迎来送往的差事。
还好平日里红袖招往来客人本就不多,偶尔有几人也是有些身份的体面人,自然若是碰上不体面之人,那便打出去就是了,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身上顶着的有间书院大弟子的名头。
虽然自家先生一直不曾直言过他的修为境界,可师叔失踪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还能在高手如云的东都城里活碰乱跳的蹭吃蹭喝,多少说明了些问题。
朝清秋双手交叠,摊放在身前。
欢声笑语,人间烟火,他真的很喜欢。
要不是身负国仇家恨,寻个这般地界终老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快意事。
少年时以为持剑纵马,高歌痛饮便是人间第一快意事。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世上几人不艳慕。
可人生到底是一个不断受捶的过程,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国破家亡的大事也罢,终归会让人敛去少年时的锋芒。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也许此生最为无奈事,便是一朝忽觉,已成了当年那个自己最为厌恶之人。
朝清秋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然后他便见到了一个故人。
不远处有白衣公子牵驴而来。
“柳公子?”两人对视片刻,朝清秋招了招手。
柳白眯着眼沉思片刻,终于想起他们在阳城见过。
他乡遇故知,到底是件欢喜事。
柳白笑道:“江南柳家,柳白。”
朝清秋站起身来,“有间书院,朝清秋。”
柳白微微皱眉,旁人或许不知有间书院的厉害,可他身为柳易云的独子自然知道这个有间书院的不同寻常之处。毕竟,那个被他叫做楚伯伯的而今天下第一剑客,当年就是被有间书院的陈无意拦在了城外。
朝清秋见他神色有异,轻声道:“莫非我有间书院和江南柳家也有怨仇?”
柳白笑了笑,“不曾有,只是我在江南之时听说过有间书院的大名,没想到朝兄是有间书院的高徒,有些惊讶而已。”
“不知柳兄为何来东都?”
“过几日就是书院大比,我也是使团一员,只不过晚来了些时日。”
朝清秋见他说的随意,也不再多问,“柳兄来此莫非是想要逛一逛红袖招?”
柳白摸了摸鼻子,他自然是想要进去逛逛的,可没想到会在此地碰到熟人。红袖招的名声虽然历来不差,可柳家独子闲逛红袖招的事迹要是传扬出去,到底不是那么好听。他自己倒是无碍,只是怕他那个远在江南的父亲受到牵连。
要知道,柳易云在江南之地早已神话,身上容不得半点污点。而江南之地的读书人又是出了名的喜爱风雅。
腰杆子硬不硬且不好说,笔杆子倒是极硬。一朝起了心思,管你是什么军神独子,锦绣文章一篇立马奉上,保管文采华丽,花团锦簇,下笔千言,不见一句辱骂言语。可一旦深思,其中又藏着数不清的龌龊心思。
武夫以刀,杀人见血。文人以笔,断人脊梁。
朝清秋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扯住他的手腕,“既然来了,自然要进去逛一逛,岂有过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
柳白微微一愣,便随着他朝红袖招中走去,“朝兄说的有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不想柳兄这都能悟出一个道理。”
“朝兄见笑了。”
一盏茶之后,两人在红袖招里相对而坐,神色尴尬。
方才谢姑娘听说江南柳家的独子来了红袖招,还特意带着些姑娘出来看了一眼。
仅仅是看了一眼。
谢姑娘临走时还在低声喃喃自语,“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可惜又是个呆子。”
朝清秋笑道:“柳兄别介意,谢姑娘就是这个性子。”
柳白摸了摸鼻子,“谢姑娘这个又字,极有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意外,另一个就是区区在下。”
柳白大笑。
“柳兄,喝点。”
柳白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我喝酒不曾醉过。”
朝清秋看他说的认真,倒是真有一股千杯不倒的气势。
不想一壶酒之后,柳白已经是面色通红,嘴里嘀咕着还能喝,只是几次伸手都抓不住桌上的酒壶。
“朝兄,我记得方才桌上是放着两壶酒,怎的而今变成了四壶?”
朝清秋撇了他一眼,“柳兄你真是海量,我有一个好友,倒是可以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柳白醉眼朦胧,“酒来,我还能喝。”
接着,他便开始念叨起自江南而来一路上的新鲜事。
有武夫设擂,邀战群雄。
有少年快马轻裘,痛饮高歌。
有书生美人,依依惜别。
这个自江南而来的兵家子,独独最爱那股江湖气。
朝清秋坐在一旁,饮着酒水,听他说着那些听过或者不曾听过,见过或者不曾见过的江湖事。
江湖之中,总有人老去。
可江湖豪迈,少年义气不曾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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