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前的小院里,满头银丝的老妇人眯着眼,靠在门口的台阶上。
日光正好,晓风和煦。
叫做小初的黑狗趴在她脚边,不时用尾巴扫着地面上的尘土。
巷中静谧,院中静谧,天地四方无声息。
若是有闲来无事的读书人路过此处,只怕要忍不住说一句,岁月静好。
岁月自然静好,历来如此。
只是人心悲苦,各不相同。
妇人叹了口气,摸了摸鬓角的白发。
不过几年而已,青丝悄然转霜雪。
人间大痛,自幼失怙,晚年丧子。
黑狗小初抬起头来,舔了舔她的手背。
老人伸手抚了抚它的毛发,黑狗舒服的眯着眼,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日头。
青天在上,日悬其中,云淡风轻。
人一上了年纪,总是喜欢晒晒日头。
回忆回忆陈年旧事,好似这一生总是东转西转鬼打墙,在鸡毛蒜皮里匆匆而过了。
此生谁人无憾事,或大或小罢了。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自昨夜起就端坐在院中长凳上的少年,又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带回来的这个少年人,心中也有自己的故事。
燕云坐在长凳上,一夜不曾睡去,面庞之上还有泪痕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若是魏师尚在,只怕又要嘲讽他没出息了。
当年在燕都之时魏勋对他也是严厉的很,每次练功出了差错,这个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老人都会痛骂他一顿,口水四溢,会有不少溅到他脸上。
那时他正意气风发,整日里忙着四处结交燕都权贵子弟,暗中盯着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魏师父虽然对自己不错,可那些恨其不争的言语自然也被他扔到了耳边。甚至有时也会想着有朝一日自家坐了那天子堂,就可以看看你魏师父是不是敢训斥大燕天子。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而今,即便是他想要再被师父痛骂一番,也不可得了。
心中诸多遗憾事,当年只道是寻常。
他站起身来,走到妇人身侧,半弯着腰。
“大娘,我还有些紧要事要做,要走了。”
妇人笑道:“老婆子知道公子不是一般的人物,想来是家中遭了难了,这才沦落到了此地,厨房里还有些馒头,公子可以带着路上吃。”
她顿了顿,“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老婆子不知道公子到底经历了什么苦难事,想来是不小的。可人嘛,活在世上哪里有不受苦的。熬着熬着也许就出头了。”
“苦难再大,公子也不要想着一死了之,只要活下去,总归是会有些希望的。”
燕云点了点头,“多谢大娘,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时来运转,定然会回来报答大娘的救命之恩。”
他掏出关月昨日丢给他的钱袋,放到一旁的台阶上,“大娘,这里有一些散碎银两,不多,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妇人摇了摇头,“公子不必如此,我救你也不是为了你的银两,只是想
(本章未完,请翻页)
着活在世上能够多做些好事,积些善果,以后到了地下,也好求阎王爷能让我和儿子儿媳多聚聚。”
她踢了踢脚边的黑狗,“老婆子都这把年纪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只是独独放心不下小初,公子要是有心,把小初带走了便是。”
燕云看了眼老人,言语恳切,“大娘是好人,一定长命百岁。”
妇人摇了摇头,展颜一笑,露出一抹少女时的娇憨,“活的长久未必就是好事了,老婆子这辈子活的也够久了,没啥其他的奢望了。若是前些年死在我家儿子儿媳之前,那便更好了。”
燕云红了眼眶,不再推辞,他摸了摸身前的黑狗,“我一定照顾好小初。”
妇人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凑过来的狗头,“好好听公子的话,别被人诓去做了狗肉。到时候要是让我在地下先见到你,饶不了你。”
黑狗抬头望着她,有些不舍得。
她将狗头推向一边,“好了,老婆子就不耽误公子了,公子早早上路吧。祝愿公子此去一路通达,心愿皆成。”
燕云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身后跟着那只低垂着头的黑狗。
走到门口时,一人一狗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去。
坐在檐下的老人,沐在日光里。
……
城外的一处竹林里,一个顶着高冠的中年汉子,衣襟大开,他右手持着铁锤,不断击打着身前铁炉里已经通红的生铁。
左手之中拎着一个酒壶,痛快饮酒。
昨日里那个关月喝多了酒,半夜跑到自家竹林前大骂了一通,骂他郑轩只知弹琴,不知治国。骂那燕国太子无能,既守不住家,也守不住国。更多的还是骂那个被东都城中称为“二殿下”的燕云。骂他挑起争端,不顾家国危亡,不然燕国绝不会到今日这般田地。
郑轩仰头喝了一口酒水,也是难为这个关愣子了。
如此作态不过是想要告诉他一事罢了。
燕云未死。
当年家国未曾衰败之时,他们这些大燕的梗骨之臣自然是对燕云这般窥伺皇位之人没什么好印象,可而今国不国,家不家,多了一个大燕血脉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覆巢之下独自求生,想来那个燕云公子而今过的也不容易。
他又仰头喝了口酒水,倒是有大半洒在了胸前。
唯有每次大醉之时,他才能暂时忘却家国,独独去想着当年那个桃花树下的姑娘。
一间酒铺里,平日饮酒虽多,但多少有些节制的关月关通海今日里讲了更多的故事,多是关于那个被燕都城中称为“二殿下”的年轻人。
讲的故事多了些,喝的酒水自然也就多了些。
当年他这个强项之臣对那个只知躲在背后,阴谋算计那张龙椅的燕云公子从来没什么好感。
只是一朝国破家亡,再见故人,已是迥然不同的感受了。
未及天黑,他便已大醉。
……
世上的路很多,有人走走停停,有人一步不停,可只要方向无错,路途再远,终有尽时。
这一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带着一条黑狗,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到了东都城中。
燕云看着眼前这座而今天下第一的名城,若论富丽堂皇,尚且不及昔年的燕都。
可这些年,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一支支大秦铁骑,硬生生砸断了中原诸国的脊梁。
他低着头,将头发随意披散,遮掩着面容。
常说灯蜡之下最黑暗,他这次来东都就是要赌一把。
赢了,逃过此劫,说不得能够回到北地,再振大燕山河。
输了,不过是赔上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罢了,反正而今是孤家寡人,他输的起。
黑狗小初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垂着头,夹着尾巴。
离了照顾它多年的老妇人,终究是有些不舍。
虽为禽兽,也有情义。
燕云苦笑了一声,这个乱世里,人与畜牲,谁都不容易。
他随意的蹲在一旁的台阶上,掏出口袋里的冷馒头啃了起来,昔年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而今落魄的像个乞儿。
“小安子,你走快些。”他耳边传来一阵少女的骄喝声。
燕云抬起头来,那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最好年纪,穿着一件大绿色的长裙,眉目清秀如邻家少女,身姿还有些纤细,小荷才露尖尖角。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面上还有些稚气的少年,那少年腰间悬着一把牛角尖刀。
正是在外面闲逛的绿萝和周安。
“绿萝,你慢些。”跟在绿萝身后的周安喊道。
绿萝转身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亏你还是个习武之人,连个姑娘都跟不上,以后注定要娶不上媳妇喽。”
周安挠了挠,这个杀人都不曾眨眼的年轻人,羞红了脸。
燕云低下头去,落魄之时,最是看不得这世间美好。
路过他身边时,绿萝反倒是注意到了这个年岁不大的乞儿。
她走到他身边,弯腰摸了摸黑狗的狗头,小初呲了呲牙,却没有真正咬人。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连着里面包着的银两一起放到燕云身前。
分明还是少女年纪,却是刻意板着脸,夹着嗓子,老气横秋的道:“你这个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做什么流浪汉?这里有些银两,拿去做些小生意,记住,这是借你的,以后等你有了银子就去红袖招把银子还给,还给周安好了。”
少女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虽然学着谢姑娘说话确实过瘾,可小姑娘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
她见那个蹲在地上,抱头埋脸的乞儿没有反应,连忙拉着周安的手臂,带着他跑路。
“绿萝,你真是善良。”周安边走边憨声道。
“可不是,谢姨总是说我心软,最见不得人受苦。”少女叹了口气。
两人渐行渐远,蹲在地上的燕云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那个绿衣少女的背影。
本来已然决定再不流泪的贵公子,脸上又有了些泪痕。
困顿之时陌生人的些许善意,就像一只寒冬里的烛火,澄澈而温暖。
哪怕是自小见惯了世间美丽女子的燕云,也觉得那个绿衣少女真好看。
不能再好看了。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