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私塾外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不远处,又有一棵高大槐树。
槐树高大,年岁日久,枝繁叶茂,未到花期,已然亭亭如盖。
据刘老爷子所说,这棵槐树栽种在这里已经有许多年月。
至于到底有多少年,即便是镇里的典籍上也已经不可考。
花开如伞盖,遮阳挡雨,年年复年年。
在他少年时,有个老人最是喜欢在黄昏时分坐在那棵槐树下,看着对面飞鸟斋的那些少年们下了私塾,如同飞鸟一般徘徊而出。
后来飞鸟斋倒了,老人还是老人,只是再也不曾来过这棵树下。
说到这里,刘老爷子也是有些伤感,那些当年的少年,好像一个眨眼就已经垂垂老矣。
昔年故旧,二三人矣。
好像去年今日此门中,依旧还是少年年少,槐叶正春风。
今日踏步出门来,故人常辞,物在人已非。
当时朝清秋站在老人身边,笑着说了一句,“少年不老,槐叶常青。”
老人当时神色宽慰,那些少年在他心中确实都不曾老去。
……
有间私塾外的空地上,刘满蹲着马步,身边围着不少少年少女。
“阿满,你昨天讲的故事里,后来那个化为人形的白蛇最后有没有找到她的恩人?”
一个小姑娘满脸殷切的望着刘满。
是他隔壁的那个小姑娘。
少年深吸了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要沉的住气,喜欢一个姑娘,不能一开始就表现的太喜欢,不然那个姑娘大概就会不珍惜。
还是要找些姑娘感兴趣的事,慢慢引起她的兴趣,直到哪一天他不在姑娘身边时,姑娘会感觉有些空落落的,那他就成功了一大半。
这是他昨天求了姓朝的半日才求来的好道理,只是他当时太高兴,所以没发现他口中那个姓朝的当时目光闪躲,有些心虚。
朝清秋和他讲的自然都是好道理,不过这些好道理都是他趁着先生醉酒时,从先生那里听来的,至于管用不管用,那是他先生的道理,关他朝清秋什么事?
反正道理是好的,如果不管用,自然是刘满自己的过错,他这个先生是不会揽到身上的。
一个少年赶紧道:“阿满,那个天下无敌的乞丐帮主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他的爹娘?”
刘满挑着眉,有些得意,“你们不知道,姓朝的每天都要求着我听故事,要不是他求的狠了,我都懒的听。这几日给你们讲的那些都是我随便从他那里听来的,都是听了个开头,后来他求着我听,不过我没答应,听故事再重要,哪里有我练拳重要。”
刚才提问的少年看了一眼扎马步的刘满,疑惑道:“你这拳法看着也不咋厉害呀,练成了能受的住高老大一拳不?”
刘满怒道:“姓朝的说了,他教我的这套拳法天下无敌,等我练成了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你们别看姓朝的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昨天我可是亲眼看着他一挥手就劈开了一块碗口大的砖头。”
周围的少年少女们一阵惊叹,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朝先生,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刘满咳嗽一声,“当然了,这套拳法他也只是练了个小成,资质有限嘛。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以后一定能够将这套拳法练到大成,到时候江湖之中到处都会流传着小爷我的名字,连到时候混江湖的外号我都想好了,就叫铁拳无敌刘满大爷。”
少年一脸羡慕,“可惜我娘不让我跟朝先生来读书,不然我就也能学这无敌的拳法了。”
身边的少年少女们也是点头附和,他们家里都不许他们来这里读书,说是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这间私塾就又不在了。
刘满一愣,“读书?姓朝的没教过我读书啊。”
少年少女们都是愣愣的看着他。
“这些天姓朝的除了给我讲故事就是盯着我练马步,也没教我读书啊。”
他身边的少年压低声音,“你说朝先生会不会也是个骗钱的,要不就是他也没什么学问。”
刘满一巴掌拍在少年头上,“你懂啥,姓朝的又不收钱,再说他就算没怎么读过书,教咱们还不是绰绰有余?”
少年撇了撇嘴,好像刘满说的还有些道理。
一直坐在私塾门槛处的朝清秋闻言一笑,自己这个学生还是不错的嘛,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到底还是维护他这个先生的。至于少年之前说的什么他天资不够的言语,这次就当没听见了,不然无论如何要让他再多练半个时辰。
………
一连几日,那些少年少女们都会聚在有间私塾门前的空地上,听着刘满说着那些刚刚听来的故事。
有剑修惩恶扬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有书生高歌醉饮,倚马诗酒千百篇。有女子多情,远随夫君千万里。
有些市井间的豪侠,在外威风八面,在家却是不敢高声言语。
有些是在外吃苦受罪,回到家中却还是要给妻子儿女挤出一个笑脸的寻常汉子。
有些人好似远在天边,有些人好似近在眼前。
这些孩子们有时回到家中也会将这些刚刚听来的故事与爹娘讲一讲。
那些早已饱经风霜,双手上都已磨出茧子的男男女女们都会会心一笑。
好像他们的曾经,他们的而今,都在这些故事里了。
……
这一日,一个老人来到了老槐树下。
老人看着身后的老槐树,面上露出一些怀缅之色,他有多少年不曾来过这里了?
记不清了。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已是许多年了。
在他少年之时便有这棵槐树,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些少男少女,当年他也是如他们一般的少年。
一个恍神,竟然已经过了快百年了。
老人就这么坐在树下,槐树茂密,为他撑起一张遮阳大伞。
他与它是故人,它与他又何尝不是故人。
老人眯着眼,遥遥眺望着那些少年少女。
就像看着当年那些在飞鸟巷里鱼跃而出的少年。
朝清秋站在树后,双手拢在袖子里,也不打扰老人。
故人最多情,何况是这个已经近百岁的老人。
老人自然就是刘老先生口中的孙老爷子。
那个以近百岁高龄,守了永平镇一辈子的“老人家”。
“朝先生,可知道为何我不要这些孩子来这里读书。”
朝清秋笑道:“老爷子是怕以后他们会失望?”
“这些顾虑自然是有的,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已虚活百岁,见过许多人不曾见过的风景,也见过许多人不曾见过的龌龊。”
“见过许多人平地起高楼,也见过许多人房倒屋塌,家破人亡。”
“富贵荣华,生老病死,看似长久,其实不过旦夕之间。”
他朝着朝清秋歉意的笑了笑,“别介意,人老了,话总会比年轻时多一些,总是喜欢讲一些年轻人不爱听的道理。”
“人一老了,陈腐之气就上来了,总是有些喜欢倚老卖老。”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家的道理往往都是好的。”
孙老爷子一笑,“朝先生是个会说话的,可老人之言多暮声,也确实是事实。”
老人转过头来,“朝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读书为何事?”
朝清秋面色平静,“若是旁人问我,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或者是为天地立心为,为生民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些生硬的圣贤道理,可在老先生面前,我自然要说实话,读书识字,只为做人。”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千难万难,做人最难。少时只觉为人易,年华方知立业难。”
“做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做一个于世道有益的好人?一个人没读过书,没本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老老实实活着,安居乐业,平稳一生,也是求不来的好事。最怕的就是那些读了几本圣贤书的半吊子读书人。书没读几本,便以为自己才华满腹,随手便可挽天倾,以为世道倾覆,大势在我。手段尽出,千般尝试。”
“不论这些读书人是一心为百姓,还是野心勃勃,想要立下泼天的功绩,留名史册。”
“他们终归是要掀翻这个世道。”
朝清秋笑道,“老先生是怕我教不好他们?”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来看朝先生手段是有的,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孙老先生是说那个龙头帮。”
“不错,那个龙头帮势力太大,来势汹汹,不像一个江湖帮派那么简单,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至于他们图谋何事,我不关心。可是不能在我永平镇的地盘上。”
“我这一辈,只守在这里,也只有这里。”
朝清秋搓着手,“那为何老先生今日要来见我?”
孙老爷子转过头来,嘴角含笑,已经皆白的须发微微翘起。
“朝先生,你是寻常读书人吗?”
朝清秋含笑拱手,“自然不是。”
“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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