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爷爷跑了大半个庄子,才终于把在亲戚家里喝酒的六姑请了过来。
六姑拿着家伙什儿酒气熏熏地进了屋子,脱下鞋之后就坐到了炕头,嘴里则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话,但是究竟说的是什么却没人能听懂。
后面还跟着一个被称“二神”的老光棍,手里一个拨浪鼓似的东西,“哗啦啦”摇得一阵响。两人的打扮也颇为怪异,头上都顶着类似鸡毛掸子一样的东西,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色彩明艳。
北方人大多知道这种东西,俗称“跳大神”,属于萨满巫祝文化的一个部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里面所谓的“神”并不是天上的神仙,实际上是那些成了气候的妖邪。但是既然能够解决问题,也就不管他们是正是邪了。
六姑在原地摇头晃脑念叨了一阵,整个人入定。然后老光棍就开始用鞭子敲打着手鼓唱,词也怪异得很。如果是东北河北一带的人,应该知道这叫“帮兵决”,是专门请仙上身用的。
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会觉得他们是在故弄玄虚,但是如果你真的和他们接触过,就会发现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
二神唱完了之后,面对着摇头晃脑的六姑问话,大概意思说的是:老仙是哪座山,哪座庙,哪个的洞府的神仙啊?
六姑摇头晃脑回答了几句,告诉我们她叫黄三太奶。
没等二神说话,正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我“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把坐在旁边的奶奶吓了一跳。
六姑盘腿坐在我的另一边,眼睛连睁也没睁,手却非常准确地摸在了我的额头上。二神这时候才道:“林家大少爷得的是什么病,老仙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六姑全身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大少爷三魂丢了一魂,那一魂被死鬼拽走了,等我把它抢回来。”
随即二神又开始敲起手中的鼓,叽里咕噜一通唱。
但是这个过程并没有进行完,中间不知怎么的,我家的看家狗二黑突然蹿了进来,对着六姑就是一通狂吠。
原本坐在那里疯疯癫癫的六姑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即整个人朝后仰倒过去。旁边的几个人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她给扶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回转过来。
“孩子没事了吧?”六姑含混不清地问了一句。
老光棍摇摇头:“不知道啊,黄三太奶还没回话呢呢,就被黑狗给吓走了。”
六姑的脸色苍白,拽住我奶奶道:“这样吧,今天我施法一次也就算是极限了。如果明天早晨日出之前孩子还不醒,你们就再去找我。不管怎么说,孩子论辈都要喊我一声姑奶,这事儿我管定了。”
一家人对他们千恩万谢,钱自然是少不了的,另外一人一份好烟好酒。送走两人后,家人们都忐忑不安地守在我的床前,并且按照六姑的吩咐,把大黑狗领进来拴在我的床前,防止再有什么邪祟跑进来。
半夜的时候,我感到有尿意,于是坐起身来嚷嚷着要找尿罐。这一举动可让守在旁边的家人们又惊又喜,纷纷问我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有。而当时的我除了觉得还有些晕乎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不适。
原本以为事情到这儿就算是解决了。可是到了后半夜,却出了另外一件事。
村里的所有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纷纷狂吠起来,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乱七八糟喊着什么。当时守着我的爷爷奶奶刚睡下一个小时,就被这乱哄哄的声音给吵醒了,爷爷只能披上衣服,让我奶奶留下来陪我,他自己出去查看。
当时我爸爸妈妈睡在厢屋里,听到响声也跟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爷爷面色凝重地走了回来,奶奶问他怎么了,爷爷却挥挥手示意和她出去说。两人在堂屋里低语了好一阵。
虽然我当时睡意朦胧,但是耳朵可是出奇地好使,隐约听到两人的对话:“……半夜里刮起一阵风把长明灯吹灭了,然后不知怎么就诈尸了,两个看尸体的小伙子胆子挺大,上前去按都没按住,也不知道蹦到哪里去了……我让小子和淑珍去文斌他们家了,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虽然没有听到他们说的是谁,但是经过这半天外加一晚上的折腾,我也在迷迷糊糊中大致明白了发生过什么事情:小斌头朝下掉井里淹死了。而现在爷爷和奶奶说的,肯定就是他了。
尽管那时候我年龄小,但是却已经对死人的事大致知道一些,明白人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了。小孩子在情感的方面有些迟钝,此刻想到再也不能和小斌在一起玩儿了,我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我也明白诈尸是什么意思,说白了就是死人会动,但不是活过来,而是变成了会蹦跳的死人,这些还是我从我已经故去的曾祖母那里听来的。
就在我回忆着曾祖母生前和我讲的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时,地上的黑狗这时候突然对着窗户狂吠起来。
我抬头循着黑狗的目光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只见小斌直直地站在窗前。在月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整个身体的轮廓乃至面部的表情。
这张面孔和我在睡梦中看到的那张完全不同,而是一片乌青,肿胀得如同皮球。眼睛只有眼白,看不到瞳孔,就那么定定地看向我这边。
“奶……奶!”
巨大的恐惧感之下,我开始疯狂地叫喊起来。奶奶立刻跑进屋子,朝敞口一看,也顿时吓了一大跳。而此时,小斌已经转到偏门,“当当当”地撞起门来。
如果是一个人在家,碰到这样的情景就算不被吓死,估计也会被吓成神经。好在当时爷爷身材还算硬朗,当即吼了一声:“你妈了个巴子的,欺负到老子家来了。”
说着一边把我奶奶扶到床上,一边将拴在床边的黑狗给撒开。
诈尸这种事情虽然在农村地区传得很广,但是要说真正见过的估计也没多少。爷爷到底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革命,深刻地知道“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道理,没有直接出去,毕竟对这种玩意儿我们都不怎么了解,贸然出门会造成什么后果谁也不知道。
偏门下面有个洞,是由折页将铁板的上端固定在那里的,下面可以开合,当初这样设计是为了让黑狗能自由出入。
爷爷听说过诈尸的尸体是不会弯曲的,于是抱着黑狗走上前,一把就将它从狗洞里塞了出去。
奶奶在炕上抱着我,整个人筛糠似地不停抖动着。相比她,才五岁的我似乎显得淡定许多。事实上等我后来回忆起那个夜晚,总是会觉得浑身冒冷汗,当时之所以不觉得有多害怕,大概只能用“初生牛犊不怕虎”来解释。
“嗷嗷!”
二黑一出狗洞,就开始疯狂地吠叫起来,夹杂着撕扯东西的声音。黑猫黑狗这类动物很邪,不过也正因为他们邪,才能起到以邪制邪的作用。
二黑被放出去没多一会儿,撞门的声音就消失了。狗吠声随着“咚咚咚”的重脚步渐渐远去,爷爷这才转头看向我们,淡定说道:“没事了,诈尸而已,没啥可怕的。你不怕他,他就怕你。”
虽然这样说,我却分明看到爷爷的额角闪着点点的汗珠。显然这件事对他这个主要信奉马克思主义的老革命来说,在观念上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
奶奶这时终于回过神,站在炕上打开后窗户大声喊起来:“老二家的,国柱家的,都醒醒。张家小子诈尸了,把门窗都关紧了,都别出去!”
这话是对我二爷家的奶奶和隔壁婶子说的。二爷去世得早,二.奶独自一人生活,隔壁叔叔在外地干活,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奶奶琢磨两个女人独自在家里,要是真碰上刚才那种情况,真没准出啥大事。
过了不一会儿,我爸妈带着村里一群小伙子赶了过来。原来刚才奶奶喊的那一嗓子差不多让半个村都听见了,爸妈在文斌家立刻带着人跑了回来。
见我和爷爷奶奶没事,爸妈才算放了心。妈妈留下来陪我,而爸爸则带着一群举着火把的小伙子,手里提溜着趁手的工具去找小斌的尸体。
在我的印象里,那天晚上简直比过年还热闹。整个村子都点起了灯,将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小伙子们分成几拨出去找尸体,孩子和老娘们老太太们则守在家里聊天,借着这种气氛驱散恐惧。
天亮之后,爸爸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里。躲在我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纷纷询问情况怎么样,爸爸只是摇摇头:“也不知道藏哪里去了。我们差不多把整个村都翻遍了,还是没找到。”
听到爸爸这样说,家里的那些女人们瞬间就炸开了锅。
“尸体找不到,晚上再出来咋办?”
“要是尸体一直找不到,咱们村永远也安生不了。”
“……”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六姑来了!”所有人立马安静了下来,屏息凝神地看向门口。
六姑依然是昨天那身打扮,花上衣,下身的裤子外面套了许多红红绿绿的布条条,非常惹眼。后面跟着二神,那个六十多岁的光棍汉。
见众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六姑也不客气,直接拖鞋盘腿坐到了炕上,眯缝着眼睛不作声。
如果没有发生这档子事儿,六姑这样被村民视作“装神弄鬼”的人绝不会受到这样近乎神灵般的待遇。眼下众人临时抱佛脚,纷纷向六姑讨主意。
“那孩子是头朝下死的,而且又是淹死,身体中的气排不出去,稍微碰到点邪气就诈尸了。”
六姑眯着眼睛,随手摸出一支烟来,点着后放在嘴里,继续道:“其实这孩子死得怪。你们想,谁家孩子大老远跑那么远去捉蚂蚱啊。我看,十有八九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
农村中有时候有人横死,众人总是会习惯性地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一般来说,横死鬼找替身是一个比较多的解释。现在听六姑这么说,七大姑八大姨们纷纷开始朝这个方向去想。
小斌淹死的那口机井,已经不知道在那里有多少个年头了,但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淹死在里面,这个理由似乎说不通。
有人马上提议道:“六姑,你不是会招魂么?把小斌招上来问问,所有事儿不都解决了?”
六姑嘴里叼着烟,轻轻摆摆手:“这事儿没法办。现在那孩子诈尸了,三魂七魄不归地府管,买通阴差也没用。”
说完这番话,六姑示意二神将一包东西拿过来,然后神秘兮兮地拆开。
众人一看,里面都是朱砂笔在黄表纸上画的符咒,各种各样形状的都有。
“其实今天我来这儿,是想告诉你们。如果想要保证家宅平安,一张符就足够了,贴在门上保准什么鬼啊尸的都进不去。咱们乡里乡亲的,我就便宜点卖给你们,两毛钱一张,五毛钱三张,保准灵验!”
这回众人算是都明白了:他娘的,这婆子今天着急忙慌地往这里跑,敢情不是真心想帮什么忙,而是来卖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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