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每每回忆起那次近乎在地狱里走一遭的长跑,都惊讶于人竟然会有那么大的潜能。当然也不排除那红毛狐狸使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招数,总之一群孩子连跑带颠,竟然把四千米给硬生生扛了下来。
这其中,就包括跑到一半就开始哭鼻子的文娟。
当这胖丫头满脸泪水地迈动着小短腿跑到终点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我们转头去看,发现鼓掌的竟然是早已经在那里看了很长时间的胖校长。
当时小伙伴们都感到很是自豪,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承认似的。上弧月似乎也对我们比较满意,点点头道:“不错。这就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课,奔跑。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时,最起码要拥有逃命的本事。”
这话其实颇给人警示的味道,可没想到中午不知道是谁跑回家里和家长说了一声,下午就有人找到了学校里,说上弧月作为老师宣扬错误的价值观,让学生在面对危险时只顾逃命。
对此学校领导感到哭笑不得,在那里解释了一通,说这种说法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来的家长偏偏是个思想挺古板的老爷子,脖子一梗道:“啥没问题?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应该教学生做勇敢的人,遇到危险就跑怎么像话?要和敌人做斗争,要告诉学生冲在最危险的第一线……”
对这样一个被古板激进思想占领了整个灵魂的老头子,学校的几个高级领导面面相觑,还真没什么办法。而恰恰是在这时候,我和小狐狸提着体育器材,跟着上弧月走进了办公室。
对上弧月这个刚刚加入到教师队伍的年轻女老师,校领导们普遍都有一种保护心态,所以这会儿全都朝她这边偷偷使眼色。
这点细微的动作连我都察觉到了,上弧月不可能全然不觉。但是这红毛狐狸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朝老头那边看了一眼,然后非常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老头并不知道这位才走进来的女老师就是当事人,仍然站在那里说得口沫横飞:“作为老师,为人师表,啊,就应该宣扬和社会主流价值观相同的东西,有一种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啊,不能走逃亡主义路线,啊……”
一句一个“啊”,颇有那时农村基层领导人讲话的做派。我却在那里听得头疼,心说这都什么是什么啊,我那当过兵在战场上和敌人拼过刀的爷爷也没这么教育过我。
上弧月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没有任何的表示。而旁边一个女老师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笑着对那老头道:“您这话有道理,要不您和我们的尚老师单独说说?”
她朝我们这边一指,老头才明白原来坐在他旁边这个穿着粉红色运动衣裤的就是教学生逃跑的体育老师,顿时来了精神,斜眼看过来,似乎早已经在肚子里酝酿了一整套的说教。
“你……”
上弧月没等他开口,突然就问道:“您当过兵?”
“我们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老头儿的话里面颇有一种六七十年代的味道,自信满满地说道,“虽说没真正当过兵,但是当初我可是红卫兵里面响当当的一号,那也是为打击阶级.敌人做过贡献的。要是思想觉悟不够高,能在这儿教育你们?”
老头子的话里面满满的牛气哄哄,但是看在场老师们的表情,全都是勉强忍住才没笑出来。文.革已经过去了十余年,老头子竟然还能说出这样老腔老调的话来,真是古板得可笑了。
被这样一个古板老头指着鼻子批评,一向处变不惊的上弧月并没有任何的失态,而是依然微笑着说道:“那您给我们讲一下,如果面对危险的情况,应该让孩子们怎么做呢?”
“和坏人做斗争啊。”老头急道,“跟他们斗智斗勇。你们教功课、教体育,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变得又聪明又强壮么?”
上弧月点点头,一副颇以为然的模样,然后突然转过身去,指着一个方向,语气颇为诡异地说道:“那如果敌人是那样的,我们还要和他斗智斗勇么?”
我循着上弧月的指向望去,见她指着的正是刚刚把她的身份暴露出来的女老师。当时我还挺纳闷儿,心说和一个女老师有什么可斗智斗勇的?
可让我们全都没想到的是,当老头也顺着上弧月的指向看过去时,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后退。
那模样就好像是见了鬼一样。
他的这一举动可把在场的老师们吓了一大跳,尤其被他盯着看的那个女老师,赶紧伸着手朝他这边迎过来,满脸惊诧道:“您怎么了?”
谁知道她的这一举动更让老头大惊失色,直接就坐在了地上,嘴里“嗬嗬”地喊着,竟然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好几个老师追出去看,而上弧月却依然一脸轻笑,缓缓坐回了椅子上。
我当时立刻就明白了,老头之所以会有这样反常的反应,一定又是这红毛狐狸搞的鬼。但是眼下阳光普照,上弧月那些招鬼的本事应该用不上才对。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问,红毛狐狸缓缓说了一句:“只是一个小幻术。”
我点点头,回想刚才老头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遇到危险不要怕,要和坏人斗智斗勇”,突然觉得这也忒讽刺了。
在那之前,我听爷爷讲过,五六十年代的人都喜欢讲大话空话:没有的说成有的,死的说成活的;明明怂包一个,偏偏把自己像个大英雄的。
那会儿我还以为是五六十年代的特殊现象,结果直到看见这老头,我才知道原来这种人哪个年代都有。甚至到了二十一世纪科技发达的时代,此类人仍然到处可见,比如那些在网络中牛皮吹爆的键盘侠们。
过了那么几分钟,老师们才终于从外面走了回来。刚刚被老头盯着看的那个女老师,一进屋子就开始哭个不停。原来她在外面本来好心把老头扶起来,结果对方伸手就给了她一巴掌,还声嘶力竭地说她是个妖怪。
“你,都是你!”女老师似乎反应过来,指着上弧月满脸委屈地喊着,“刚才一定是你用了什么妖术,那老东西才会出手打我的!嘤嘤嘤!”
其实她的这种说法也没什么错。要不是上弧月把幻术加在了这位女老师的身上,她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挨了这么一下子。
但是此时的我却并不同情她。就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看明白了,最初这位女老师之所以会告诉老头上弧月就是他要找的体育老师,无非是带着一种瞧好戏的心理。最后她的计策没有得到效果,反而招来了报复,可谓自作自受。
此时,满脸泪水的女老师说着,竟然还要对上弧月动起手来,被旁边的几位老师拉住才罢休。
这红毛狐狸作为赢家,并没有摆出一丝一毫的得意神色,反而也是满脸委屈,那小表情我见犹怜,眉头微蹙看着几个男老师道:“刚才我确实不知道是怎么了,只不过就是拿她打个比方,谁知道那老先生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在我眼里,红毛狐狸的演技可以称得上是以假乱真了。就这么眉头一蹙,竟然显得比真受了委屈的女老师还显得委屈。
偏偏在场的其他几人都是男老师,思考问题的方式或多或少带着个人好恶的成分。见到上弧月泫然欲泣的表情,这几个家伙连忙和稀泥:“别哭啊。刚才那老头就是一神经病,和你们没关系,被老是胡思乱想的——哎,你们两个小不点儿是来送体育器材的吧,放那儿就行了,回去上课去!”
我和小狐狸本来还想多看一会儿,此时却不得不不情愿地将手里那些篮球什么的放在地上,转头离开办公室。
谁知道才出门,一直没说一句话的小狐狸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
“我姐演得也太假了,连我都看出来她是装委屈的,那些男老师那么傻,竟然都没看出来。”
我在旁边道:“甭说他们了,连我都觉得你姐挺可怜的。”
小狐狸诧异地转过头:“你也没看出来我姐是装的?”
“看出来了。”我皱着眉头想了想,勉强解释道,“但就算看出来她是装的,也觉得她挺可怜。”
当时的我觉得这很是神奇,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到许多年之后长大了,经历得多了,才终于知道这种感觉的源头在哪里。
就像那个问题的答案一样:“如果一个单纯善良的女人和一个城府颇深的女人同时争夺一个男人,谁会最终俘获那男人的心?”
毫无疑问,最后俘获那个男人心的,一定是漂亮的那个。
就像上弧月,哪怕很明显的是在耍弄心机,但任何一个男人的眼睛都会很自然地把这点给忽略掉,甚至连我这个小不点也难以逃脱这个魔咒。
原因无它,只是因为这红毛狐狸长得太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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