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开春,星落郡地处北方,河流尚未完全解冻,可是从郡府衙署到城西大营,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为的就是要在开春播种之前,先将沿近内海县乡的贼寇驱除干净。
说到底,人要吃饭,吃饭便要劳作耕耘,如果匪患遍及星落郡,误了开春播种,那今后一年星落郡收成都将大打折扣。就算能靠朝廷和临近郡县调拨粮食,但谁能保证长久稳妥?也许会有更多人为了一口吃食,转而投入贼寇行列。
若是因此爆发更大的饥荒,随之而来便是难以遏制的民变。到那个时候,匪患只会越来越严重,星落郡一片糜烂,彻底无可救药。
经历过三牛坑一役,以及贼寇突袭盐泽城,韦将军稳步推进,保证现有六个县的安定,并且两次围剿了小部贼寇,并不追求大仗大胜。
而星落郡贼寇自过冬之后,各种劫掠行动似乎也减缓不少。韦将军分析,兴许各个县乡已经饱受掳掠,加上一整个冬天的作战,贼寇也要修整。
与此同时,两万剿匪大军吃空饷的事情传遍朝野上下,掀起一场激烈风暴,东胜都内中万民议论,涌出各种流言——有说是有熊国虎视眈眈,朝廷重兵需要防备外敌;有说世家权贵为了兴修园林,贪渎军饷;还有说华胥国已无可用之兵,就像一座破房子,只需狠狠踹上一脚便会轰然倒塌云云。
而作为扇起风暴的那只蝴蝶,赵黍并无始作俑者的自觉,或者说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有多大影响,朝中贵人哪天不是斗来斗去的?局势早已针锋相对,就算没有赵黍,这场风暴注定不可避免。
赵黍这些日子收敛了许多,他每隔几日便去校场设坛祭炼甲片符咒,兵士们习以为常,不再有人围观。他也时常出入郡府狱所,试图从赤云都修士口中审出更多消息,同时给王郡丞送去一批镇宅灵符,用来分给城中富绅与要紧场所,以防妖邪。每天回到城东小院,不是与石火光等人点化法物、炼制丹散,便是在房中专心修炼。
至于梁朔身边那只狐妖侍女,赵黍除了多做防备,暂时不打算将这消息捅得路人皆知。
罗希贤之前责骂之语非常难听,可赵黍心中也有计较。这位梁公子当初派麾下狐妖搅扰法坛,已经让赵黍对其心怀警惕,只是除了他自己,也没有人能够协助指证狐妖出身。若是匆忙揭露,未必能重挫崇玄馆的声誉。
赵黍对于崇玄馆里那些世家子弟,的确没有好感,只是他不像罗希贤那样表露在外,连他的老师张端景也未曾撕破脸皮与崇玄馆大打出手。如果仗着一腔热血,毫无策略地喊打喊杀,未必能动摇崇玄馆的地位。
不过崇玄馆的九天云台安置到铁公祠后,一如既往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没有继续进逼。
这点灵箫早有预见,她甚至料定梁氏子弟根本不能发挥九天云台的全部妙用。仙家法宝确实喜清厌浊,但还不至于沾染些许凡尘污秽便会丧失灵验妙用。
“这么看来,似乎没有太大问题?”赵黍刚出门办事,捧着一匣方药,恰巧经过铁公祠,暗中发动英玄照景术,一边听灵箫讲述:
“你不懂,仙家法宝并非是你开坛点化的那些甲片符咒,施展过后气韵消散,需要重新祭炼。仙家所炼法宝,往往自成一格、气象完足,如同凡人生来便知呼吸饮食,仙家法宝本身自可吐纳清气、接引三光,纵然气机灵韵有所消磨,亦能自行恢复。”
赵黍问道:“既然如此,那寻找清气积聚的尘世福地养护法宝,也并无错处。”
“未必然。”灵箫提醒说:“福地清气亦有禀性之分,九天云台更适合安置在高耸山巅,接云气、聚罡风,而不是尝试勾连山神地祇的遗泽。”
赵黍已经走远,临末瞥了铁公祠一眼:“我也觉得奇怪,法箓仙将跟山神地祇按说不是一类东西吧?”
“仙人驾下法箓将吏,若能久居洞天,自然是仙灵清气结化而成。”灵箫言道:“山神地祇则不同,即便是清气结成的山岳真灵,在经历尘世血食供奉后,也沾染了尘世秽浊,除非经历仙人炼度点化,否则难登洞天。甚至久居尘世、贪恋血食,也会由清而浊,从庇荫一方的山川神祇,化为不正邪神。”
赵黍暗暗点头:“这我倒是有所耳闻,昆仑洲历来不少这种山神河神,强迫百姓供奉,聚拢一方精怪妖邪,自封帝王将军的名头。不过当年天夏朝曾大力铲除了一批淫祀邪神,也另外敕封了一批典祀正神,铁公祠便是其中之一。”
这段日子赵黍出入郡府衙署,花了一些功夫翻阅天夏朝留存至今的本地方志,了解到铁公祠所供奉的,乃是一尊较为特殊的山神。
蟠龙山高耸广大,五金矿藏丰足,其中一处铁矿脉机缘巧合之下孕育出一只铁石精怪。这铁石精怪觉知人事后,并没有弄怪作祟,倒是偶尔给山中迷失方向的猎户樵夫指路,逐渐传出名声。
后来天夏朝扫灭星落郡淫祀,有几支妖邪躲入蟠龙山中,撞见铁石精怪,正打算夺其一身精纯金气与炼成法宝。孰料这铁石精怪以一敌多毫发无损,还将那伙妖邪斩杀殆尽。
这事被天夏朝修士得知,上报皇帝之后,便下旨册封这铁石精怪为“铁公”,镇守蟠龙山,永受香火血食。
而这位铁公敕封成山神后,一如往昔纯质厚朴,甚至为世人指明许多尚未发现的浅层矿脉,这使得星落郡一度成为天夏朝金银铜铁最为盛产之地,铁公在民间市井甚至有“铁财神”的俗称。
可以说,铁公这位五金之精受封的山神,与仙家法箓中清灵将吏大相径庭,两者气机灵韵千差万别,赵黍还是想不通梁朔此举的真实用意。
回到城东小院,赵黍把怀中木匣递给石火光:“这里面是云珠馆的五叠英芝散,井华水准备好了吗?”
所谓井华水,便是清晨日出时从井中打出的第一桶水。因为日出时天地间生机发动,井华水之中蕴含了微妙气机,对于调制丹散饵药也颇有裨益。
石火光示意身后一个大缸,赵黍点头,整肃身心片刻,抬眼望向东天太阳,并指空书,嘴唇微微开阖,念诵法咒:
“太一之水向神光,荡涤五藏入胞囊。百病除愈邪鬼亡,上合天地体轻强……”
诵咒七遍、口齿四十九下,最终口中凝成一股阳和真气,顺着剑指书符吹入水中。
此时石火光也将些许碾成粉末的五叠英芝散倒入缸中,赵黍遥指虚引,缸中水盘旋搅动,一片朦胧的五色光气浮现而出。
赵黍舀了一瓢水喝下,点点头:“不错,解肌骨之劳、疗寒热杂病,配上这五叠英芝散,还可以逼出体内九虫、腹中积秽,赶紧装进竹筒里,郡府衙役快上门了。”
近来盐泽城中,因为天地间阴阳寒热之变而犯病者增多不少,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大疫,可偏偏有人谣传是蟠龙山中的妖邪作祟,将疫气散入盐泽城中,即便郡府及时拿住了造谣之人,也遏制不住谣言传播。
如今盐泽城中郎中医者不足,于是王郡丞出面请求各家馆廨出手协助,或施丹药符水、或开坛祈禳,总之以稳定民心军心为上。
虽说馆廨所授术法并无限定,但也有各自专长。降真馆精通坛场科仪,于是这几天时常举着幡旗绕城,吹吹打打、唱唱念念,好不热闹。
而偏重丹鼎服食的云珠馆,王郡丞本来希望他们拿出一些丹药,就算是摆一下场面也好,结果他们却遮遮掩掩。还是赵黍亲自出面大费口舌,拿一串含光珠换了这匣五叠英芝散,调制咒水。
赵黍一边看着衙役们提着竹筒匆忙离开小院,一边打量着石火光拿出的印章:“这是你祭炼的法印?我这些天见你都在捣鼓这个。”
“金城永固印。”石火光手捧一枚黄铜色泽、龟钮朱文印章,内中流转着一股近似金甲术的气韵,却要更为严密:“我见你隔几天就要祭炼一次金甲符,而那些甲片每次发动之后又要重新祭炼,这未免太麻烦了,于是造了这枚法印。”
赵黍把玩着法印:“我看看啊……莫非只要施术发动,就能让附近众人同时获得金甲术加持?”
石火光点头说:“不光这样,这法印还能助你接引太白庚金之气下降,祭炼甲片时不用额外设坛作法,免得再让妖邪搅扰。”
赵黍笑道:“放心,那狐妖被我所伤,这段日子恐怕是不敢轻易露面了。”
石火光不清楚狐妖的来历底细,不免顾虑:“你可不要松懈了,我最近发现有人在小院附近窥探。前些日子很多乡民涌入盐泽城,指不定里面就混有妖邪。”
赵黍将法印收下:“我清楚,贼寇近来没有大动作,我也在防备他们要在盐泽城中搞事。之前传播疫病谣言的就是贼寇同党,我现在就去狱所审问一下。”
石火光面色古怪:“这种事郡府官曹就能干,为何还要让你去做?”
“我是顺便。”赵黍背起竹箧:“之前在三牛坑外抓住的桑华子,这两天有些支撑不住了,我想试试能否从他口中问出赤云都的机密要事。”
……
等赵黍来到郡府衙署,才得知王郡丞已经去往城北送别韦将军。眼下局势将匪寇逼得越远越好,韦将军不能一直闲坐盐泽城中。
郡府官吏基本都认识赵黍了,直接领他来到狱所,有一名中年书办正在刑房中等待,赵黍发现他是新面孔,问道:“你是新来的?”
中年书办揖拜道:“小生姓陈,星落郡白潮县人,受郡府征辟,前来协理文书杂务。”
旁边衙役说:“赵符吏,我们郡府上下实在是抽不出更多人手了,一个个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这些天官军夺回了几处集镇,也跟王大人求借吏员,我们不得已从临近县乡征调一些识文断字的人手来帮忙。还请赵符吏不要见怪。”
“没事。”赵黍望向陈书办:“我稍后要审问犯人,你就负责记录,看见什么动静都不用慌张。”
“小生记住了。”陈书办声音温润,乖巧坐到角落,抄起纸笔。
“把那个造谣的家伙提溜上来。”赵黍吩咐衙役,同时将腰间朱文白绶塞进竹箧中,转而掏出瓶瓶罐罐,一通摆弄之后,犯人也被押来刑房。
“要杀要剐随你们!”赵黍还没说话,犯人被绑在刑架上开口便骂:“你爷爷我这辈子活够了!不怕你们这帮狗腿子!”
赵黍捧着一个陶碗,摇头轻叹,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脆响在刑房中回荡。
哪怕赵黍相比起罗希贤这种剑客看起来要文弱,但他再怎么说也是修炼有成之人,四肢筋骨受真气滋养,比常人要强健有力,这一甩手就把犯人几颗牙打脱,连着下巴也脱臼了。
那犯人被抽得发懵,赵黍直接将碗中墨水般的药汁强行灌下去,犯人被赵黍摁住下颌脖颈,强行咽下药汁,然后又接上下巴。
“你、你给老子喝得什么?!”犯人脸色发白地问。
“蛊虫。”赵黍面无表情地言道:“你不用打听,我也懒得跟你多解释。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说吧,是谁派你来盐泽城造谣的?”
犯人啐了一口:“呸!什么造谣?就是妖邪在城中散播瘟疫!你们这些高人修士不去对付妖邪,却来折磨我这一介平民!”
赵黍眯着眼说:“我可没说过我是修士。”
犯人一愣,赵黍言道:“不悬绶带,你都清楚我的身份,想必你也明白,我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赵黍说完捻指一弹,犯人胸腹一阵鼓胀起伏,他脸色几变、筋络浮凸,当即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声。
“你现在知道什么叫蛊虫了吧?”赵黍表情冷淡:“放心好了,你死不了,就是有些疼。要是能乖乖答话,我可以让你少受一些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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