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严冬,即便东胜都气候温和,远没有星落郡那般霜雪漫天的酷寒景象,但到了冬季,城内外也是一片草木枯黄、花叶凋零。
然而当赵黍来到宫城之中时,发觉四处花草茂盛、生机勃勃,经过宫人修剪的盆栽花卉,娇艳鲜嫩的花瓣上,尚残留着清晨露珠,视冬日如无物。
此等有违天时物候的景象,应该就是那群堪舆师的手笔。即便以赵黍如今修为境界来看,通过排布格局、梳理地脉,能做到一方天地自成气象,成就也是极为不凡。
何况这么一座独具气象的宫城,还兼具禁制术法、摒除妖邪的效力。赵黍来到此地之后,感觉手脚四肢都不如平常那样轻健,想来便是为了防备修炼之士潜入宫中行刺。
为了让诸多禁制恒定运转,这座宫城肯定要耗费大量灵材珍宝以为奠基。不过考虑到营造宫城这种事,往往是举国之力,如此也不足为奇了。
赵黍跟在安阳侯身后,记得他先前嘱托,进得宫城之后不要四处乱瞧,赶紧收回目光,垂首低眼,心中暗暗打鼓。
穿过长廊、拐入门洞, 偶尔能够瞧见几队金甲禁卫齐刷刷地走过,赵黍跟着安阳侯来到一座幽静殿室外, 领路的宦官入内通报, 片刻后便受召进入。
殿室之中早已有人, 一名相貌端正的男子身穿柘黄衣袍,素色无纹, 端坐书案之后,左右下手处,分别是张端景与梁韬。梁韬一如既往深衣鹖冠, 鹰眉隼目、捻须冷笑。
“参见陛下。”安阳侯与赵黍赶紧下拜。
“不必行礼了。”黄袍男子语气温和,他目光稍移:“你就是赵黍?”
赵黍心知这位黄袍男子就是当今华胥国主,躬身垂首:“是。微臣赵黍,参见陛下。”
“朕听韦卿提起过你。”国主笑容和煦, 语气并无逼人威势:“据说符兵便是由你首创?”
“微臣偶有所成,乃是蒙陛下恩泽。”赵黍小心按着安阳侯的教导回答。
“哦?是何恩泽?”国主问。
“若无陛下扫平板荡、外御寇雠,微臣恐怕早已沦没丘墟,遑论进入馆廨研修进学。”赵黍回答。
国主轻轻一笑, 不置可否, 随后望向安阳侯:“缉捕司在鬼市清查出一批财宝,内中不乏灵材法物, 爱卿认为要如何处置?”
“鬼市妖邪惯行不法、聚敛财宝, 搜查清点过后, 应该将其充实帑库,灵材法物则宜付有司, 取其妙用、扶国保君。”安阳侯应答说。
国主微微点头:“那清查出的灵材法物, 就交由金鼎司验看过后分派处置。”
安阳侯难掩兴奋:“臣遵旨!”
国主将一份簿册交给身旁宦官,转递到安阳侯手上, 随后说:“爱卿先去办事,朕还有话要跟赵黍说。”
“臣告退。”安阳侯低头拱手,趋步后退时偷瞧了赵黍一眼, 似在暗中提醒。
等安阳侯离去后, 国主挥手让一干宦官退下,他手指轻敲书案, 望向一旁梁韬:“梁翁, 如今朝野内外沸反盈天, 你也明白是何缘故。鸠江郑氏做出这等事情, 您难道真要庇护到底?”
“陛下所说的‘这等事情’,不知是哪件事?”梁韬捻须挑眉:“若说积宝阁行刺一案,说到底是郑图南为报私怨,加上受鬼市妖邪蛊惑,与鸠江郑氏满门并无关联,缉捕司已经从青罗衣等犯处问出实情。
至于说鸠江郑氏暗通敌国一事,也已查清是具体事务交托由鬼市妖人打理,鸠江郑氏甚至不清楚鬼市将粮米生丝贩运至九黎国。陛下别忘了,鸠江郑氏诸多子弟葬身沙场,正是亲近之人不够, 无奈把田庄产业交托外人打理。”
国主沉默不语,对面的张端景则说道:“梁首座,在这种场合, 就莫要巧言狡辩了。国家有法度律令, 鸠江郑氏通敌属实,大宗粮米生丝贩运出境,买通一路上的关口守备, 正是依仗鸠江郑氏发信于门生故吏。这也能谎称郑氏疏忽无知?”
“张首座想谈法度?”梁韬露出几分笑容:“那好,老夫就谈法度。若是鸠江郑氏有罪,那同样与鬼市往来密切的宗室子弟,又该如何论处?”
张端景没有答话,国主则是微微皱眉,梁韬扭头望向国主:“还有一事,老夫见缉捕司的案情卷宗里没有提及,陛下可否容老夫直言?”
“梁翁但讲无妨。”国主犹然镇定。
“老夫得知,海外幻波宫曾遣门人出入鬼市,按说这并不值得老夫留心。”梁韬言道:“然而近来老夫听说,此辈与周氏往来甚密。”
国主问:“扶风侯?”
“不错。近来传言,说扶风侯周氏乃是幻波宫后人。”梁韬言道:“还请陛下放心,此事或许只是讹传。老夫已经派出得力弟子, 前去捉拿这幻波宫门人, 必定将其送至御前,勒令此辈吐露实情。倘若是幻波宫冒称王后家人而行事, 则有损陛下声威, 断不可饶恕。”
在下面的赵黍听得心惊胆跳, 扶风侯是当今王后的父亲。周家在文治武功上没有什么成就,但尤其擅长货殖经商,据说当初这位国主尚且只是一位声名不显的宗室子弟时,在朱紫夫人撮合下与周家成婚,由此得了大笔嫁妆,作为日后争夺尊位的本钱。
而周家也因此一步登天,在国库空虚、内帑不足的情况下,周家的财力就是国主的支柱。当国主在首阳弭兵之后,整顿裁撤国内各军,稍有余力,也投桃报李,让周家子弟参与经营国中诸多产业,其中不乏山泽盐铁这种国家财赋。
当初罗希贤就曾去周家经营的盐场斩除妖邪,对方回赠产自东海水府的含光珠,其财力可见一斑。
现在听说周家与海外某个修仙宗门有往来,赵黍并不觉得稀奇。但梁韬话里话外存有暗示,周家很可能是受幻波宫所指使。
一国后戚,还是掌理大量财赋的后戚世家,结果是海外宗门的后代,这岂不等同把国家命脉拱手送人?
本来朝中就有不少人对于后戚周家把持盐铁财赋深感不满,屡次上书都被国主置之不理。
后戚周家的位置比较特殊,他们族中子弟极少有入馆廨修仙学道,在这一次朝堂壁垒分明的动荡中,也并未站在任何一方,这可以看做是高明的处世之道。
但梁国师现在把幻波宫门人牵扯进来,周家也被拖进泥潭之中。此举直接朝着国主最为要害之处下手,可谓是狠辣至极。
赵黍猜测,梁国师可能早就知道幻波宫门人与后戚周家的关系,只是过去隐而不发,就是等这种时候才说。
但他也明白,这场朝堂动荡已经到了极处,不仅仅是两派公卿争辩是非,而是国主与梁国师针锋相对,再这样斗下去,恐怕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梁首座,你这是何意?”张端景质问道:“要以此为要挟么?”
“我不过是按照张首座的意思,以国家法度为重。”梁韬隼目含光,慑人胆魄。
“好了。”国主赶紧打断两人交谈,望向赵黍,一改话题:“赵黍,你这一次协助缉捕司拿下九黎国探子,算是为国立下大功。”
“这是微臣分内之事。”赵黍低头答道。
“分内之事?”国主问道:“你是金鼎司执事,分内之事似乎不包括缉捕妖邪奸细。”
“微臣失言。”赵黍说。
“朕现在要问一件事,你如实回答。”国主目光锐利:“你当初离开金鼎司,随崇玄馆车马出城,可曾受人胁迫?”
赵黍缓缓抬头,上面三人都望向自己,他深感压力,又赶紧低下头说:“微臣、微臣不敢回答!”
国主看向张梁二人,轻轻摆手:“两位暂且退下。”
张端景起身拱手,梁韬则是微微欠身,望向赵黍的目光意味深长。
直到两位首座离开,国主才言道:“赵黍,你现在可以说了。”
可赵黍仍是躬身不起,国主淡淡一笑:“你放心,朕保你安然无恙,你只要据实回答。”
赵黍抬起头来,下定决心说:“微臣当初是自愿随崇玄馆而去,不曾受到胁迫。”
国主脸上并未显现半点异样之色:“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赵黍重新低下头去。
“朕明白了。”国主沉吟片刻,又问:“郑图南勾结妖邪行刺,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鸠江郑氏?”
赵黍赶紧回答:“此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微臣昏昧无知,不敢妄言。”
“你若是昏昧无知,那方才的话是否算数?”国主笑道。
赵黍一愣,国主又说:“朕原本以为,郑图南做了那等事情,你应该对鸠江郑氏心怀怨恨,一定会力主报复。”
“可是……陛下,郑氏也有子弟在金鼎司办事得力,实在不宜株连全族上下。”赵黍说。
国主笑容平易近人:“朕几时说过要株连郑氏全族了?难不成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不是。”赵黍转换念头,回答说:“微臣觉得,鸠江郑氏确实有违国法,那就不妨夺其官爵、贬为庶民。”
“然后呢?”国主看出赵黍还有后话。
“鸠江郑氏的田庄产业连绵阡陌、跨郡连县,也定然隐匿了大量佃户庄客。”赵黍思量道:“郑氏死罪可免,但容不得他们再握有这些田庄产业。朝廷不妨趁机清查郑氏的田亩人丁,重新编户齐民、计口均田。
郑氏圈占的郊野山泽、城廓宅邸,便一概收归朝廷管辖,或另做赏赐之用。郑氏子弟每户留五十亩田地,让他们自力躬耕,不以刀斧加身,以彰朝廷恩泽。”
国主瞧了赵黍片刻,对方低头不敢多言,方才笑道:“你这是劫富济贫?”
赵黍回答:“修仙学道之人,唯望登真上举,若能损有余而补不足,或可窃闻天道。”
“好个窃闻天道。”国主笑道:“有你这番话,朕倒是能够应付梁翁了。”
赵黍暗中偷笑,国主叹道:“鸠江郑氏过去有有功于国,大加屠戮确实不妥。但郑氏子弟每户才五十亩地,是否足够?”
“陛下有所不知,这已是卓卓有余了!”赵黍言道:“就微臣所知,不少豪族田庄中,一家佃户躬耕百亩,自己所得大多仅有两三成,这还不算各种耕牛农具的租借款项。”
国主微微点头,面带笑容:“你留在金鼎司,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赵黍赶紧答道:“微臣不通俗务,陛下自有列位公卿献策,不必听微臣胡言。”
国主话锋一转:“我听安阳侯说,你父亲曾率精骑引有熊国大军进入伏蜃谷,却不幸因此殉国?”
“是。”赵黍答。
“英烈之后,没想到辜负已久。”国主指尖轻敲着书案,随后又问:“你如何看待梁国师?”
赵黍看不出国主此言用意,只好问:“陛下要听真话吗?”
国主佯怒道:“你难不成还要欺君?”
赵黍说:“那请恕微臣斗胆直言——梁国师乃是华胥国支柱栋梁。”
“你是这么看的?”国主不解:“莫非你有意转投崇玄馆?”
“过去曾有此念。”赵黍回答说:“但微臣亲历刺杀,经此事方才明白,若无梁国师支持,华胥国恐怕未必能保有今日太平昌盛。”
“朕在缉捕司呈递的卷宗里看到,你阻截妖邪乃是得了梁国师指点,如今这是要回报恩情么?”国主问道。
赵黍否认道:“微臣并无此意。但请陛下试想,为何九黎国的探子偏偏要刺杀微臣?又为何要让郑图南参与其中?说到底,无非是要将鸠江郑氏以及崇玄馆牵扯进来,最终将所有矛头指向梁国师。
今时今日朝堂乱象,不就是因为积宝阁一场刺杀引起的么?如此境况,让梁国师深陷其中,无暇应对外敌,这才是九黎国的真正目的。正是因为梁国师身为栋梁砥柱,方才要用这等拙劣办法!”
“可梁国师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国主言道:“华胥国历来得崇玄馆之助不假,但梁国师却将华胥国视为掌上玩物,,朝中不满者日渐增多。”
“陛下,不说过去,倘若将来再遇大敌进犯华胥国,除却梁国师,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呢?”赵黍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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