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命运系于一人,这种话听起来似乎豪气万丈,可是却潜藏着莫测凶险。
“我明白,只是如今的华胥国,不也仰赖于梁国师么?”赵黍反问道:“梁国师能如此专横,正是因为他修高功深。华胥国草创之初、百废待兴,梁国师便已鼎力相助。后来五国大战交兵不止,也正是崇玄馆珠玉在前,馆廨之制才能践行。
更遑论有熊国几次大举来攻,最终还是靠他力挽狂澜。如此种种,无论梁国师用心为何,他与崇玄馆,注定跟华胥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你可曾想过,华胥国民生之艰,病根就在梁韬?”张端景言道:“崇玄馆虽有仙系血胤之名,然其四姓子弟大多凡俗之辈,修浅功薄,无非仰仗梁韬权势而擅作威福。
偏偏梁韬无意大力约束子弟,多有放纵。其子弟见此情形,所行无端日益泛滥。何况正因梁韬修高功深,崇玄馆子弟受其沾染,修炼未成,反倒学了一身奢靡浮华之态。”
赵黍沉默不语,老师这话让他想起了梁朔。也许梁朔那种仙家贵介的风度仪态,就是在刻意模仿梁韬。只不过梁朔是在摆空架子,下场凄惨,而梁韬则是有高妙的仙家境界。
奈何仙家境界是学不来的,全凭修悟而得。尊长的言行举止,对子弟影响不容忽视。就赵黍所见,永嘉梁氏的子弟或多或少都在效法梁韬。
其实这也不奇怪,毕竟梁韬的修为法力、权势地位就在那里摆着,不学他又学谁呢?就像赵黍也在效法老师的稳重,可惜还是学得不够。
张端景继续说:“其实以梁韬的权势地位,就算无有子弟后人,也定然会有许多人试图攀附。哪怕他无心权势,仅凭过往功劳成就,历代华胥国主也必定对他大为敬重。
可如今难解之处就在于梁韬涉世太深,独夫之心日益骄固。你觉得未来人间道国基业底定,怀英馆还有立足之处么?更甚者,科仪法事完备顷刻,也许就是你的死期!”
赵黍脸色微沉,其实这也是他不敢轻易答应梁韬的原因之一,如果这位国师大人搞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届时赵黍怕是连一缕残魂都留不下。
张端景见他如此,忽然问道:“梁韬是否威胁你,如果不协助,便要下杀手?”
“他没直说,但言下之意便是如此。”赵黍把玩着手中解忧爵。
“无非是威逼利诱。”张端景说:“事关紧要,梁韬让你带话,就是要看我如何回应。”
“老师您打算怎么办?”赵黍问。
张端景沉默片刻:“我要亲自去见梁韬一面,你不必过分顾虑。”
“是。”
……
夜色渐深,地肺山上空隐约有天光垂照,只要对崇玄馆稍有了解,便知此乃梁国师修真炼气所引起的玄妙仙迹。
每逢此时,崇玄馆修士便会在地肺山中一同清修,尝试从天光仙迹中参悟出几分玄妙精义。
张端景孤身一人来到地肺山脚,门楼外两尊石雕无声流光,化作两头天禄兽拦阻门前,齐声道:“首座有言,阁下若要登门造访,请先过三关。”
“既有邀约之意,却偏要设关阻拦。”张端景语气平静无波,负手问道:“你们便是第一关?”
“是。”两头天禄兽言道:“我等镇守山门,为阻不速之客。”
言罢,两头天禄兽昂扬而起,朝前扑来,其势暴烈。
“辟邪灵瑞无觅处,雕石砌玉作天禄。”
张端景气态从容,扬手拂袖荡开两头天禄兽,随即引气书符、顷刻便成,弹指发出两道符咒。
两头天禄兽被印落符咒,身形瞬间僵化,鲜活躯体色彩黯淡,变回石雕模样。
轻松破关,张端景直入山门。拾级而上,片刻后来到山腰平坦处,看见七名女子各持丝竹乐器,一名丰腴美妇敛衽行礼:
“首座命我等为阁下奏乐一曲,还请留步一刻。”
张端景环顾一圈,面无表情地看着七名女子联袂齐奏,一曲动人仙乐回荡山林,却是暗藏杀机,阴柔和风自四面八方交逼而来。
修为稍浅之人闻听此等仙乐,四肢酥麻无力。而那阴柔和风无形难测,内藏蚀骨咒力,能够悄无声息地消融诸般护体术法,防不胜防。
可就见张端景岿然不动,身在仙乐和风之中,置若罔闻。那美妇人见此情状,不由得加催术法阵式之威,和风仙乐中甚至生出几分肉体摩挲的靡靡之音,使人脑海中浮现重重声色幻觉。
然而张端景神态仍旧无丝毫变化,一刻过去,他单手微抬,低喝一声:“定!”
刚猛无俦的气禁封锁方圆百尺,顿时仙乐无声、和风止息,连虫鸣叶响都全然无有,百尺之内陷入一片死寂。
“万般绮丽皆是幻,仙乐曲终人各散。”
诗韵声打破死寂,张端景继续前行,七名女子脸色苍白、手指微颤,术法阵式被破,各自体内真气激荡,纷纷逶迤不起。
张端景沿着青石板阶飘然而上,可是步伐渐渐沉重,肉眼难察的威压从天而降,让人感觉如陷泥淖之中,不止手足受制,连神魂体魄也变得沉滞昏昧。
偏偏这强悍威压只针对张端景一人一身,四周枯落竹叶飘零依旧,并无异常。
“移山倾海不堪用,千秋万世谁与同?”
张端景身形蓦然一拔,真气自周身万窍磅礴而出,化作五色光柱,冲霄怒举,直接扰乱地肺山上空天光垂照之景,化作一片五色华盖,笼罩山峦。
如此突发异象,让山中修士惊骇莫名,有几人心神正沉浸玄妙境界中,受外界气机激荡惊扰,当即气脉岔乱、吐血昏厥。
待得五色华盖渐渐消散,张端景这才落地站稳,再无那沉重威压加诸在身。
此时就听清脆掌声传来,不远处梁韬少容乌发、紫袍玉冠,抚掌道:“如此轻易就破了移山镇形法,我过去倒是小瞧你了。”
张端景望向梁韬,神情肃然:“梁首座设下三关,此非待客之道。”
梁韬笑道:“我给金鼎司派去一众弟子,你的学生赵黍不也设下三关考校以显门槛吗?”
“显露真容,仍是如此诡辩。”张端景言道:“我无此闲心与你对谈,有话直说。”
“无趣。”梁韬摇头轻笑:“想必具体事情赵黍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不肯点头,以他那个畏难惧事的性子,定然不敢跟我去办事。”
“人间道国,何其痴妄!”张端景言道:“你真的以为这种妄想能够实现?”
梁韬闻听此言,并未恼怒:“妄想?以你我境界,一言一行皆备道妙,我既然说得出来,自然经过推演。何况道国之制并非凭空捏造,我也不指望所有事情一步达成,比如各地靖治与道官师长,眼下还不至于彻底取代郡县衙署。别告诉我,你对此事不曾有过设想。”
张端景直视说:“或许将来某日,昆仑洲战乱不起、物阜民丰,太平之世到来,才是真正的人间道国。而非是靠着寥寥几人自作主张,编出一套典章制度、排布一场科仪法事就能扭转时势。”
“难怪赵黍这么畏难惧事。”梁韬发笑道:“明明是驰骋纵横的良驹烈马,居然被你驯成只会转圈拉磨的毛驴。你的谨慎稳重、深谋远虑,在他身上变成畏首畏尾,只会做长辈的应声虫。”
张端景双眼眯起,梁韬颇为得意地说:“倒是在我面前,赵黍难得显露一丝本心。”
“他不过是沾染了你那点恣意放浪的言行罢了。”张端景言道:“心本清虚、无所触染,但凡对他人心性强下定论,皆为邪说。”
“哦?你要跟我论道?”梁韬露出好奇表情:“离着瀛洲会还有一段日子,上一次论天生仙骨,这一次就谈人心本性?”
“论道千言,无益于事。”张端景言道:“正如你的人间道国,也无益于苍生万民。”
“然后呢?继续按照眼下境况,一直走下去?”梁韬淡淡一笑:“张端景,你跟朱紫婢、安阳侯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不过是想取我而代之,说到底就是一群庸碌之辈。而你不同,多少还是有心做事的。”
张端景板着脸不答话,梁韬笑道:“啧,看看这张脸,跟赵黍一模一样。你说人间道国无益于苍生万民,我不反驳。我辈上接仙道,行走人间如海中蛟龙,对于那些小鱼小虾,两不相伤便是。古往今来,自以为能造福于民者,实则多为祸害。”
“还是狡辩!”张端景说:“你们崇玄馆即便不求造福,酿祸亦是广大。鸠江郑氏罪行在前,梁首座难道要抵赖么?”
“所以鸠江郑氏已经付出代价。”梁韬言道:“你也不是黄口小儿了,仙系血胤四大家,还有大大小小一堆结缘攀附的地方豪贵,你总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我说什么,他们全都乖乖照做吧?
你也是身在高位,应当明白不同位份,所求自然不同,下面的人阳奉阴违、推诿懈怠实属寻常。至于说借着我的名头大肆兼并、侵劫剥掠,我也只能事后处置。
你别忘了,除了鸠江郑氏,先前星落郡剿匪空饷一案,我可是直接让参与之人认罪伏法。”
“树大有枯枝,此事不假。”张端景追问道:“可是一树之上,枯枝累累、花叶凋残,难道根茎就毫无责任?你既为崇玄馆首座,又是永嘉梁氏家主,本就有检束子弟之责。人间道国假想再好,也不能由你主导!”
“好,就算我管教不严,没资格创立道国。”梁韬也不生气:“可是未来五国大战再起,你打算怎么办?你刚从有熊国回来,他们‘玄黄方真’四仙公任意一人都与你不相上下,没有我和梁豹,你们拿什么跟有熊国斗?
对了,角虺窟的封印难以为继了吧?你可知晓九黎国最近为何蠢蠢欲动么?他们信奉的那位蛇神要下凡了,丰沮十巫做好准备,正缺一个承接神力降附的尘世肉胎。那帮南蛮子发起疯来,你也不是没见识过。”
“如果当初选择接纳赤云都,有赤云三老安镇南方,二十四将保家护国,何至于眼下捉襟见肘?”张端景沉声道。
“好!说得好!”梁韬一挑大拇指:“你别忘了,那位瞻明先生还在地肺山下蹲着呢!当初是谁在宫中布下杀阵?又是谁力主剿灭乱党?
我记性不好,主持布阵的那位好像叫做朱紫夫人,还叫上几位馆廨首座。力主剿灭乱党那位应该是罗大司马?毕竟他的旧部都被裁撤一空,肯定容不下赤云都那百万军民啊。哦,还是说,最后要归咎于当今国主?”
“梁首座莫要忘了,当初剿灭赤云都时,你们崇玄馆也出了大力气,杀戮甚多。”张端景言道。
“当时局势已成,我没必要逆潮流而动。”梁韬盯着张端景:“而你呢?除了动动嘴皮子,劝了国主几句,不也是旁观了赤云都败逃苍梧岭吗?”
“局势难以挽回,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张端景说。
“这就是一句屁话!”梁韬扬声道:“所有人都有责任,那就是谁都无需负责。你可以说人间道国是痴心妄想,但我也明白告诉你,这就是我对未来乱世的因应手段。你要是不服气,那便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赵黍是可用之人,我便用了。他认定我是杀父仇人也无所谓,你要是不肯放手,我不介意多用些伎俩。想来我与他几次碰面,足够让朱紫婢和安阳侯心生戒备了,他们肯定想方设法要强留赵黍,估计也跟你聊过了。”
张端景沉默良久,最后才说:“若是任由你们崇玄馆主持科仪法事,我断然不能接受。”
“你打算让怀英馆参与其中?”梁韬笑道:“这样也好,你到底是否真心造福万民,落到实处一试便知。”
张端景重申道:“我此举是为苍生万民计,希望梁首座不要假公济私,有碍仙途。”
“这就不劳张首座操心了。”梁韬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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