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熊九黎两国厉兵秣马,但战事并未立刻爆发,或许是九黎国也察觉到有熊国调动兵马、加强防备,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应对举动。
赵黍身在帝下都,则是一如既往潜心编修典章、传授法事,不必过问其他,却拦不住登门拜访之人。
“时值初春,南郊湖水岸边垂柳千万、处处新莺,不知徐仙师是否愿意随本王一同踏青赏玩?”
太平坊外,赵黍刚刚将一份修订完毕的典章交给何轻尘,就有一位衣饰华贵的男子迎面行礼。
这名男子未及三十,丰神俊朗,袖带熏衣之香,贵气非凡,身后跟着几名雄健武士。
赵黍拱手回礼道:“参见越王殿下。”
男子含笑道:“本王只是一介凡夫,徐仙师不必多礼。”
自从赵黍来到帝下都后,被委任主持赞礼司,朝中卿贵便闻风而动,登门拜会者不少,其中就包括这位越王。
赵黍依稀记得,十多年前老师张端景曾暗中来帝下都刺探,据说当时有熊国刚刚经历宫变,诸子争位,杀戮甚多。
虽然最后干戈止息,但有熊国帝统大衰,先帝在位数年后便龙驭上宾。当时何轻尘已经身为左相,受先帝托孤而成辅政大臣,自然大权独揽。
虽说当今有熊国皇帝登基时尚且年轻,不过如今已然元服大婚,足可亲政,但考虑到何轻尘大权在握,而且为政不乏苛厉手段,皇帝本人不问政事也算是一种自保之法。
只是在赵黍看来,帝下都一直暗流涌动,并非所有人都能容忍何轻尘独占大权,要左相还政的呼声不曾断绝,只是过去碍于上景宗势大,无人敢付诸实践。
可是近一年来,四仙公相继隐退,许多攀附上景宗的俗家弟子被何轻尘抓的抓、杀的杀,朝野震动可想而知。
一开始谁都看不懂何轻尘此举用意,毕竟在外人看来,何轻尘与这些俗家弟子同出一门、同气连枝,没理由对他们下手。
要知道,这些上景宗的俗家弟子多数本就是有熊开国以来勋贵旧臣,随便哪个都说能说自己先人是跟着有熊太祖征战四方,加上他们与上景宗往来密切,早已结成铁板一块,极难撼动。
但何轻尘还是动手了,由于没有四仙公被靠山庇护,加上旭日神教一桉牵连,导致被下狱的勋贵豪门甚多。
只是何轻尘也没有赶尽杀绝,而是罢废官爵出身,夺其田宅产业,将部曲奴婢列还民籍,并大力收容流民、计口授田。
在经历多年天灾之后,有熊国流民遍地,致使盗贼蜂起,何轻尘此举大大减少流民,甚至一年之内朝廷籍册所计丁口多了近百万之数。
如此种种,使得朝中勋贵对何轻尘可谓恨之入骨,但赵黍清楚,这些人根本不足以动摇左相大权,真正凶险不在此处。
四仙公退隐天城山,割舍与俗家弟子的往来,这意味着上景宗不再干涉国事,那有心之人自然打算从何轻尘手中夺回权力。
当越王沉峒找上赵黍时,他就猜到此人用意了,只是视而不见,维持仙家高人的作态。
“本王听说,朝廷今年将要推行设科选士?”车马出城的路上,越王跟赵黍攀谈起来。
“据徐某所知,前几年左相便试开了律令科,专考刑名律例,以此选拔断狱之士。”赵黍不咸不澹地说:“今年要推行的则是法仪科,用意在于广揽修士术者,以期为国家所用。过去总是靠着名声人望去寻访推举,难免有沧海遗珠之憾。”
越王不解问道:“国家本已供奉众多仙师,为何又要推行法仪科呢?”
赵黍也不点破对方装傻充愣,回答说:“国家供奉仙师终究只是乱世中的权宜之计,其中弊端,旭日神教一桉可见端倪,因此务必要完善典章制度。”
越王发笑说:“可是本王看来,那些延揽而来的江湖术士,大多才能平庸,不值得国家如此耗费。相较各派仙师,怕是大有不如。”
“未必。”赵
黍说:“中土修仙宗门甚多,但境界高深者寥寥无几。自天夏末年以来,大乱百年,沙汰甚烈,许多门派纵有门人弟子,却因尊长殒命沙场斗法,导致传承凋零。真要论术法之功,只怕与江湖术士相差无几。”
赵黍这话并非搪塞,而是发自真心,像上景宗这样的宗门传承太过罕见,哪怕是当初有梁韬坐镇的崇玄馆,门内中坚也几乎都在五国大战中拼光。要是梁韬手下有四仙公这种可靠同门辅左,腾挪操作的余地必然更大。
当然,这也与有熊国在五国之中根基底蕴最为深厚有关,除了上景宗,还有千机阁、咒禁生众多助力。而今又新设了赞礼司,几乎可以说是继承了天夏朝的大半正统。
“那都仰赖于徐仙师指点有方。”越王大力赞誉:“本王也曾旁听徐仙师授学,深入浅出,大为受教。只可惜本王资质愚鲁,难有成就。”
赵黍言道:“科仪法事务在精诚刻苦,若能存济物利人之念,则上应天心,法事自然灵验。如同匠人打造器物,心无旁骛,自然鬼斧神工,如有天助。”
“原来如此,看来是本王疏懒了。”越王倒是不以为意。
车马一路来到城郊,帝下都以北有大片池苑,既是都中万民赖以为生的水源,也是都中卿贵游宴赏玩的胜地。
就见远处碧波荡漾、垂柳万条,几艘画舫在湖池上游弋,传来阵阵琴瑟歌舞之声。近处岸边还有年轻士女铺锦席地,投壶斗酒、对弈博戏、吟诵诗文,不见丝毫忧愁。
看到此等景象,仿佛有熊国朝堂过去一整年的狂风骤雨丝毫没有吹到他们身上。该说是帝下都过于安定,让这些年轻人都忘乎所以了吗?
越王邀请赵黍登上一艘三层画舫,船上并无歌姬舞女坏了气氛,反倒是有好几位修仙之士共参道经,一派出尘意味。
“这位是炼真宫的知白先生,这两位是浮玉洞的冲湛贤亢俪。”越王主动介绍起来:“这几位都是本王请来,专为指点迷津、启发愚顽。”
赵黍与对方拱手拜会一番,知白先生率先言道:“原来这位就是玄圃堂的徐道友,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仙家高士!”
“不敢当。”赵黍不清楚越王此举用意,反正在他看来,这三名修士也只是凝结玄珠的境界,不见得多高明。
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赵黍自己习惯了与天下高人相处共论,一时间忘了凝结玄珠的修士已然少见,放在一些小门小派中,恐怕已经是执掌宗门的尊长,并非谁都是上景宗那等仙家传承。
浮玉洞的冲湛夫人则略带疑惑问道:“非是我等无礼,只是江湖传闻,玄圃堂早在数十年前便已覆灭,就连宗门道场也被崇玄馆所占,为何徐道友会来到帝下都?”
冲湛先生连忙致歉道:“内子言辞莽撞,请徐道友莫要见怪。”
“几位有所怀疑也不稀奇。”赵黍言道:“徐某确是经历了宗门覆灭之难,昔年侥幸逃出生天,潜身山野独自清修,略有小成。奈何见崇玄馆势大,无法讨回宗门道场,便无心长留华胥国。后来得左相大人赏识,略尽绵薄之力。”
“原来如此。”冲湛先生问道:“对了,徐道友是否听说过仙翁神鼎?”
“天夏朝外丹宗师葛仙翁所用丹鼎?”赵黍点头说:“略有耳闻,据说此鼎在葛仙翁手中,五金八石、草木灰霜的药性妙用能自然匹配,火候分毫不差。”
“不错!”冲湛先生露出一丝兴奋神色:“而且传说以仙翁神鼎炼成的丹药,效力倍增,甚至能够一炉灵材炼出两炉丹药,可真算得上是外丹第一炉鼎!”
赵黍则平澹得多:“一炉灵材炼出两炉丹药?依徐某来看,这无非是葛仙翁召摄五气、运炼阴阳所致,此等炼丹造诣古今鲜有可比肩之人,不止是丹鼎之功。”
葛仙翁本名葛甫川,其人在天夏朝名声响亮,不光精通外丹,也是极少数在天
夏朝有明确飞升事迹的仙家。
而且葛仙翁还曾经拜访过崇玄馆,意图印证炼丹之法,因为青崖真君的传承也同样精通外丹饵药。
可惜当年崇玄馆并无杰出人才,葛仙翁意兴阑珊,留下一句“满堂尽庸辈”的评语,飘然离去,并未接受天夏朝廷的供奉。
葛仙翁除了精通外丹饵药,在冶炼金铁、调制香药上也成就极高。葛仙翁虽然没有开宗立派,却对求仙访道之人来者不拒,广传丹药之学。
以至于仙翁丹法、仙翁香药等等传承遍地开花,赵黍在怀英馆所学调制香药之法,便是来自葛仙翁所传。
而后来的崇玄馆,因为出了梁韬这么一位在世仙家,搅得天翻地覆,反倒没有太多人觉得他也是精通炼丹。
赵黍自己对于外丹饵药确实谈不上精通,就算得了青崖真君与崇玄馆的传承,也没有太多心思钻研此道。
“葛仙翁丹成飞升,为天下同道共知。”冲湛夫人言道:“传说葛仙翁飞升之时,本想携丹鼎一同升举,奈何鼎重万钧,葛仙翁只得抛却丹鼎,此鼎受至纯清气洗炼,能够无中生有,凭空炼成丹药。”
“道友此言当真?”赵黍半信半疑。
一旁知白先生说:“仙翁神鼎当年从天而降,落入深谷之中,引得无数修仙之人竞相争夺。后来此物几经辗转,也曾一度落入本门前人手中。前人发现,只要朝神鼎虔心祝祷,鼎中炉火自生、虚空成丹,服食之后大补元气,当不得假。”
赵黍露出好奇神色:“看来这神鼎虽未能与仙翁一同飞升超拔,却也是稀世罕见的仙家法宝。不过听道友此言,似乎神鼎后来又失落了?”
“惭愧,彼时已是天夏末年,本门怀有此重宝,自然引来妖邪觊觎。”知白先生无奈摇头:“本门尊长为了保全传承,不得已只能舍弃仙翁神鼎,自此便不复得见。”
冲湛夫人则急切说:“但我们日前探听到仙翁神鼎所在,不知徐道友是否愿意一同寻访?”
“夫人莫要急躁。”冲湛先生赶紧劝慰:“我们探听到的消息尚未经过核实,怎能轻易当真?”
冲湛夫人一点也不客气:“夫君何必如此?徐道友乃当世高人,若是得他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知白先生也在一旁点头附和:“确实啊,若不能尽快行动,只怕将与此宝失之交臂,甚至落入妖邪手中也未可知。”
赵黍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心下已有几分计较,但还是一副好奇目光:“请恕在下愚钝,几位所言,徐某未能尽解。”
“还是我来说吧。”冲湛先生语气平实,看起来十分可靠:“我们夫妇二人在浮玉洞清修之余,也会行走江湖、游览山川。大约在半年前,我们偶然遇见一伙来路不明的修士,以行医为名,给当地乡民派发丹丸,而且数量颇多。
我们怀疑这些修士动机不纯,暗中探听之后,得知他们不知从何处获得了仙翁神鼎,只是尚不清楚神鼎妙用,祝祷而出的丹药不敢随意服食,所以用无辜乡民试药。”
赵黍表情肃然:“若无修为法力炼化,外丹饵药无益于常人。拿无辜乡民试药,此举已近邪妄,理应遏制。”
“我们夫妇也是这么想的。”冲湛先生说:“可是那伙修士人数众多,还有不少匪寇乱兵受其驱使,我们夫妇二人势单力孤,不敢轻易犯险。”
知白先生接话说:“我与冲湛夫妇早年结识,他们知道炼真宫曾一度保有仙翁神鼎,加上我与越王殿下时有往来,便希望借此机会,请朝中供奉的高人留心此事。”
越王这时也插话道:“所以七拐八拐,本王最终找上了徐仙师。毕竟如今四仙公闭关不出,可靠之人实在稀少,只能寄希望于徐仙师了。”
“徐某能得越王青睐,深感荣幸。”赵黍正色道:“既然是同道请托,又关乎百姓安危,徐某又岂能坐视不理?仙翁神鼎绝不能落入妖邪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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