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是个四合院模样的建筑,最前面是戏台,中央则是露天的,摆满了桌椅。
此刻的京城凄凉的雨丝纷纷落下,给茶馆增了一分朦胧。林峰正看着坐在烟雨中看戏的人,轻轻叹息一句。
他们能来到这个茶馆中,到底还是比其他来烟雨巷的人好,只是有品味一些,懂得欣赏戏剧,即便中雨中任雨珠缀一身,也浇灭看戏的热情。当然更有钱的一些人不用在雨中活受罪,他们花了高价包了戏台对面楼上的房间,坐在楼里一边品茶一边看戏。这部分人大多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不懂吃苦,更不愿平白无故在茶馆正中的露天场地上淋雨。他们多半并不喜欢看戏,来这里纯粹是附庸风雅。
然而附庸风雅的人,也总比附庸俗气的人强!林峰正心里默默想道。
这时他和空洞和尚已经挑了个位置做好,点上几份点心和一壶好茶,静静等待戏子们的演出。茶馆的仆人见二人出手大方,倒也不敢怠慢,殷勤地向二人推荐楼上的房间。但他们本是修道中人,这点雨对他们来说实在如同不存在一般。“淋点雨又如何?”林峰正想道,再度轻轻叹气。然而那下人实在不会察言观色,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让他好生恼怒。空洞和尚把他的表情看着眼里,立刻给这下人一点小钱堵住了他的嘴,否则心情抑郁的林峰正再受他这么一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却说这时李家班的人都身着戏服走上戏台,正要向各位看客表演《昭君出塞》。
京师本在秦地,此处最流行的戏曲当属秦腔,秦腔高亢豪迈而又壮阔,闻之定生无限豪情。然而公认的京城最高雅最动听的戏曲却是另一剧种,皇调。皇调以秦腔为基,吸收其他各地不同剧种的特点,逐渐演变成最初的模板。本朝宪宗皇帝精于词律,喜好声乐,曾亲自动手修改皇调的风调格律,去掉高亢的部分,增添一点柔婉,从此皇调与秦腔再无一点相似。其后数十年,皇调再经无数宫廷礼乐师的修缮,遂成今日的模样,号为天下第一戏,据说凡亲临现场观看皇调的人无不为其折服。可惜这皇调是宫廷戏曲,只有王公贵族有资格欣赏,贫民百姓则无缘耳听目睹。
而现在出现在戏台上的李家班表演的却并非秦腔,更不是皇调,反而更接近江南一带的曲风,柔媚婉转但又不失秦地人的豪气。这《昭君出塞》便是这种风格的代表,既有昭君独守空庭的寂寞,又有她甘愿北上的决绝,两种相互混合交织,往往令人落泪。
此时一身贵族小姐装束的昭君已经在台上表演。她莲步轻动,缓缓地说着科白,唱着唱词,诉说一个青年人内心的天真烂漫。
林峰正把她的表演看在眼里,又是一声叹息。从她身上,林峰正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曾是懵懂少年不知愁何物,而今却为伊人伤悲为伊人憔悴为伊人黯然落泪!
一折落下一折上。台上的昭君带着愁容进入宫城,从此为宫娥。林峰正再度为昭君的经历而感慨,他曾听人说过,一入宫门深似海,亦曾听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嫔宠得万妃哭,身为宫中人,面对的必将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生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做出滔天的罪过,在良心的谴责下度日,却最终得到失宠的结局。
轻轻叹口气,林峰正苦笑一声,能够得宠已经是一个宫妇最好的结局了,很多少女年纪轻轻进入皇宫,到老时却还没见过皇帝,忍受一生的孤独寂寞,最后悲惨地死去。相比之下,失宠的嫔妃反倒该高兴,因为她们毕竟还有那么一段得宠的记忆,还曾享受过荣华富贵。
昭君很不幸,自己画像被功利的毛延寿故意印上颗黑痣,美丽的容颜遭到破坏。皇帝以为她是个丑女,于是没召见临幸她。不过昭君心性淡泊,不去理会这些——在宫廷中,出头鸟往往容易遭到打击,低调才是苟活之道。
林峰正心有凄凄,他曾听说沈夙然的母亲早亡,沈王爷常年在外带兵,在沈夙然幼时不能照顾她。当时有人建议他把沈夙然送入宫中,认为以沈夙然的容貌出身,定然能受宠,甚至身至皇后之位。然而沈王爷深知入宫的人多不幸,便不顾阻拦把沈夙然交给自己的兄弟白石老人抚养。如今看来他的做法虽然明智,却最终不能改变沈夙然悲剧的命运。
入宫苦,北上和亲何尝不苦?
昭君愿意代替公主悲伤和亲,当她登上马车,看着父母的白发,一行泪水终于留下。这版《昭君出塞》是大师许穆成创作的,与其他版本最大的不同就是让昭君的结局更凄惨。匈奴单于已经七十有余,根本不可能如其他版本说的那样和昭君琴瑟和鸣,不可能给她幸福。最终昭君来到匈奴,毅然决然地跃入草原的湖泊中,了结此生。
看到最后,林峰正心里猛然一痛,他似乎已经看到沈夙然的命运,看到坚毅刚烈的她以身殉情的下场。他身体颤抖不止,泪水混着雨水流了满面。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已经湿透——是被雨水打湿的,还是为沈夙然紧张流的汗水打湿的?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大师。”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对空洞和尚说道,“你有没有手巾,我想擦个脸。”
空洞和尚立刻摇头,道:“阿弥陀佛,老衲没有。”然后向四周看了一下,见不少人已经在离场,茶馆的下人忙东忙西,自己叫他们给林峰正手巾也不大合适,于是道,“施主等等,老衲去帮你找。”起身离座,向远处走去意图到演出*借手巾——戏团一般有手绢。
林峰正见他离去,轻叹一口气,心道:“夙然,等我!”然后化作一道风,离开茶馆。
听到身后人群的惊呼声,空洞和尚立刻顿步,他道:“到底是年轻人,还是这么冲动。”然后迟疑一下,最终释然笑道:“也罢,年少哪有不轻狂,就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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