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宫中,墨止垂首立在一旁,而诸位长老尽皆列坐堂中,各自静默不语。
田烛气得满脸通红,他自接掌齐云峰一脉首座,便受困于门下人丁不足,好不容易得陆竹一个好苗子,多年来勤加培养,总算有所涨益,而今日竟被墨止直接伤及腕骨,所幸墨止功力不深,手中劲力尚浅,因而并非弯折粉碎,但耽搁数月之功在所难免,而门内弟子各自刚猛精进,偏偏自家弟子停滞不前,这一进一退便要被全然拉开距离,当下心中恚怒大盛。
他在五峰长老之中性子最是爽直,脾气也是最为火爆的一个,当下见墨止站在场中,垂首而立,心中只觉得越看越是恼怒,恨不得此刻冲上前去抽墨止几个嘴巴才解气,只不过此刻自矜武学宗匠身份,方才隐忍不发。
“门内戒律,严禁以武技伤及同门,依我看,这墨止毕竟将陆竹腕骨折断,不可不罚。”三云道人站起身子,缓缓说道,他执掌门内刑罚诸事,极有威势,田烛听在耳中更是连连点头,眼神之中满含赞同神色。
雍少余却是冷冷说道:“三云师兄你今日倒向着齐云峰了,门内较技伤损本就难以避免,我的弟子并非寻衅生事,又自身能力不济的卑劣人物,虽伤了陆竹师侄,不过是无意为之,若是因较技失手就处罚弟子,日后也不必比试什么武学根基了,人人都去绣花好了!”他话里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讥讽前些时日金阙峰门下闵清泉、皮瑞清等人连连挑衅,最后却又技穷不敌,乃是卑劣人物。
而他虽这般说着,但方才比武时陆竹败相毕呈,反手抽了墨止一掌,这本已大违武德,若是平常,以墨止之机敏,必定是老老实实挨下这一巴掌,继而反作惨痛状,倒地不起。
如此一来,陆竹便成了千夫所指,可陆竹此前以乌袖镇惨案相激,墨止心境大大失衡,进而折断其腕,这是众人人所共见,至于陆竹说了什么,却是极少有人注意,故而在旁人看来,墨止所为便与什么“无意为之”全无关系,可雍少余为人极是护短,此刻硬着头皮,也是为了强保自家弟子而已。
果然,三云道人闻听,呵呵一笑,说道:“无意为之?方才墨止分明是气恼不过的报复之举,如何便又成了无意为之?雍师兄你虽爱护弟子,可也不能睁着眼睛胡说一通,反坏了自身名望!”
田烛听着,又是重重点头,他不善言辞,但听着三云道人句句戳在点上,索性也就站在一旁,听凭他大逞雄辞。
雍少余本也不是善辩之人,临场语锋更是不及三云道人那般灵便,此刻被反抢一白,一时之间竟也无话可说,心中暗暗寻思,若是承认了墨止此举实是有意伤人,少则被遣送重桓山后的“忏过峰”,幽闭数日,多则只怕取消了他小较资格也说不定,但方才墨止的确行止大大失据,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又当如何辩驳,当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急得几欲出汗。
墨止见自家师傅此刻话语难接,踌躇不定,心中也是一阵气愤,他自然知晓三云道人词色锋利在御玄宗之中尚无几人可比,但毕竟念着三云道人曾替他抵挡黑衣人致命一击,也算是有恩于己,故而此刻只是心中也是不知是否该反唇相讥。
而此刻却听得一声清泉拂冰一般悦耳的声音,清清冷冷地言道:“那陆竹在比试前就屡屡以话语挑衅,二人争斗之时,曾有一刻脸面贴近,此后墨止招式忽地发狂,若是陆竹在当时说了什么言语相激的话在先,那墨止随后举动不宜,便也就说得通了。”
墨止闻听这话说得竟全数言中方才情形,不禁心中大为惊喜,连忙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霜竹峰首座宁若芙,此刻她眉眼低垂,也全然不看在场众人,杏目微闭也不知所思所想皆在何处,但话语之间冷静机敏,居然句句在理。
三云道人何等聪慧,他自比试前便已瞧出陆竹并非寻常表现出的那般谦和有礼,反而处处占着话头,将舆论全数压在墨止肩上,二人过招之中更是以话语寻衅,这些他都大致猜到,但此刻他念着田烛与雍少余皆不善鉴貌观色,而谷道梁又事不关己不会言语,宁若芙多年清冷也未必开口,辜御清身居掌教求的便是个客观中立,故而才敢处处语带机锋,毫不饶人,但没成想宁若芙竟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她一向冰雪聪明,此刻竟也看得极其分明,一句话便戳中三云道人话语中的症结所在。
三云道人自忖如此辩论下去,对自己也并无好处,当即脸上露出一丝大有深意的笑容,问道:“宁师妹倒是很在意这个墨止啊?”
宁若芙生得端丽秀雅,但美貌之上全无丝毫表情,就像是一朵徒美无香之花,淡淡说道:“身为师长,若是持身不正,岂非惹得弟子嘲笑?”说罢,杏目微微一睁,若有若无地望了三云道人一眼。
三云道人也不理睬她话中带刺,只是笑着说道:“我记得自小较开始之前,师妹就已经数次帮这个墨止说话了,也不知你是爱护这个孩子呢?还是爱护送他来的......”
他话还未说完,宁若芙却是秀面微微一红,登时美目张开,眼眸之中生出愠怒神色,但她毕竟身居长老之位多年,早就心境沉稳,此刻虽动怒,却也不至于拍案而起,但话语之中却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情绪:“三云师兄这话说得好不自矜,若是按你逻辑,自小较之前,师兄已是屡屡数次与这个墨止寻不对付。据我所知,闵清泉与皮瑞清二人皆是你门下,明明是那两人先行寻衅,师兄都能借着掌管刑罚长老之职处置墨止一番,今日却还要问我为何相护,你如此持身偏颇,莫非是忌惮自家门下没有可用的弟子了么?”
三云道人闻言霍然站起,昂首说道:“师妹这话说得有趣,我自接掌刑罚长老之职,自问绝无偏心,若说我门下并无何用之人,你霜竹峰门下又有何人可用?此刻不也已全军覆没?”
三云道人这话便是早与议题相悖,转而讥讽其他山峰师门不周,霜竹峰的确于此次门内小较之下所有年轻弟子早早出局,宁若芙虽并不介怀,却也引为不悦,此刻听着也是站起身子,冷冷说道:“三云师兄这般说,莫非是想试试我霜竹峰功夫,是否还不如你那连小较都选不进去的功夫?”
宁若芙自年轻时,实则是凌厉泼辣的性子,争胜之心甚至高于当年沈沐川,只不过后来经历世事无常,心境愈发冷漠淡泊,可如今听得三云道人语出讥讽之意,也是丝毫不让。
而三云道人门下虽也有高徒,但此次却都早早落选出局,倒也并非如宁若芙所说那般不堪,可他此刻却也被激起怒气,前踏一步,说道:“试试便又如何,我与宁师妹自当年门内大较之后,也多年不曾切磋,不知你如今进境如何!”
宁若芙冷冷一笑,说道:“当年你敌不过我五十招,今日你只怕二十招也敌不过!”
二人越说越快,此刻却似乎与墨止再无相关,说着便要各自抽身到演武坪上比试一番。
“砰!”
一声轰然闷响陡然传开,众人被震得耳中嗡鸣,一齐望去,却见辜御清此刻满面怒容,肃面如火,一掌轰然便拍在桌上,劲力之盛,竟是直接将硬木长桌拍成片片粉碎。
“成什么样子!”
辜御清多年来稳重宽和,对门内诸事主张无为而治,虽是正道江湖耆宿人物,却全没架子,往往还和弟子往来攀谈,众人虽对他敬重有加,却从未见过他发怒,今日骤发急怒,实是令一众长老各自大惊,连忙齐声说道:“掌教师兄息怒。”
辜御清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怒意渐退,望了望此刻宁若芙与三云道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一把年纪了,当着小辈吵成这样,成什么样子。”
宁若芙与三云道人齐声称歉,辜御清再望了望台下墨止,缓缓说道:“我们虽然规定门内小较留力不留手,但既然是比武,伤损难免,只不过,雍师弟,你门下的墨止下手也忒重了些,心中戾气如此之盛,只怕心火虚浮,反着了魔道。”
雍少余闻听,拱手低声说道:“掌教真人教训得是。”
辜御清看了看眼前众人,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看,陆竹也的确是在比武时说了些话语,只怕也不会好听,墨止下手也的确过重,本该严惩,但念在年少无知,又受了言语相激,已是激愤,却也并非不可饶恕,但这心性嘛,确该磨炼,否则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要走歪了路数才好啊,着墨止幽闭忏过峰三日,以清其心。”
雍少余心中一沉,正待开口求情,辜御清却是摆了摆手,脸色一板,其意便是如此已是处理得最轻之举,勿要复言,雍少余摇了摇头,便也无法再多说半句。
三云道人心中却是一喜,心中盘算着墨止幽闭三日,则必定误过小较三轮,如此也算是除了墨止小较资格,而此刻却听得宁若芙开口说道:“掌教师兄,如今次轮方毕,弟子颇有些疲累,不若这小较三轮延缓五日如何?”
三云道人此刻只气得牙根痒痒,宁若芙此语明摆着是为墨止争取时间,但他尚未开口,只见辜御清轻轻一笑,说道:“宁师妹心思缜密,的确是须得好好修整一番,便依你所说,五日后便是剩余所有人再定输赢,这一次,可不要再有伤损啦。”
说着,他深深地望了墨止一眼,眼中慈爱之意隐隐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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